医院的病房里,奶奶惨白着面庞,独自躺在病床上,孱弱的身体宛如一片薄纸,再也无法承受生命的重担。
萧里站在病房外,隔着窗子望她,忽然就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为了维持两人的生计,做着她身体根本无法负荷的工作,白天在各处摆摊,夜里就去废品站收废品,可天知道她的身子早就已经不堪重负,多年来虽说一直没有什么大病,但小病始终没断过,白若初次去她家时闻到的一股浓重的药味,就是奶奶经年累月喝的中药残留的味道。
她明明这么辛苦,可还是撑了那么多年。
她这样的年纪,原本早该退休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却因为萧里异能者身份引来的祸事,不得不肩负起原本应是萧里父母的责任,常年在外辛苦谋生。
真的太久了,她也该累了吧……
这样想着,奶奶的身子忽然动了动。萧里站在窗外,凝神再看,发觉奶奶已经睁开了眼。她擦干眼泪,一步一步缓缓走进病房,奶奶侧头看到她进门,就如往常一般慈祥地笑了开来。
“里里来啦。”
萧里也费力地扯出一个笑,走到病床边蹲下,握住她的手,轻声唤了一句:“奶奶。”
奶奶点点头,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让你担心了。”
“奶奶……”萧里偏过头,努力克制情绪。不让眼泪落下,片刻后,才再度转过来,颤抖着伸出手,轻抚奶奶早就花白了的头发。
她歪着头,像是问奶奶,又像是自言自语:“奶奶,你是不是也觉得太辛苦了?所以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了?”
“怎么会呢?奶奶巴不得多陪里里几年呢……”说也奇怪,奶奶的神智此刻明明应该已经不太清明,却忽然用力反握住萧里的手,半支起身子,嘱托她道,“只是啊,奶奶以后就不能照顾你了,你一个人……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萧里,她是天生的预言师,命定的异能者,她甫一生下来,就和别人都不一样,她能够透过每个人的头顶,看到他们各自的未来和寿命,但即便是这样的预言术,也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弊端——她无法看到所爱之人的未来。
萧里只记得,自她记事以来,就从未在奶奶头顶见过数字,彼时年幼不懂事,也曾想过窥测一下奶奶的未来,可任凭她开了无数次阴阳眼,始终都无法透过奶奶的头顶,看到她未来将会发生何事。
然而此时,奶奶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数字的头顶忽然现出了一个惨白的“69”,那数字摇摇欲坠,已经是几近透明的形态,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萧里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奶奶,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奶奶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再度跌回病床上,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替萧里拭去不断涌现出来的泪滴,半是惋惜半是遗憾道:“奶奶还没能看到你结婚生子,也没能完成你父母的心愿啊……可是啊,奶奶真的尽力了,尽力了啊……”
最后的那个“啊”字拖得有些长,等她终于说完,那双替萧里拭泪的手已经垂了下去,连带着她这个人,也合上了双眸,再没有声息了。
“奶奶!奶奶!你不要走,奶奶……”
萧里疯狂地摇着那双已经变得冰凉的手,可却再也无人会笑着应她一句“里里”了。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人到了悲极,是哭不出来的。她只是蹲在那里,蹲在奶奶的病床前,贪恋地抓住那双再也握不到的、已经十分苍老的手,无声地呜咽着。
“萧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萧里抬头,却见白若已经走进了病房,她太过难过,所以刚刚竟然没有发觉。
她显然已经目睹了所有经过,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萧里面前弯下身子,轻轻地、轻轻地用肩膀抵住萧里的头。萧里无声地哭着,泪水浸湿了她的大半片衣袖,白若就没来由地也跟着难过起来,她摸了摸萧里的头发,轻声道:“别难过,你以后也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
萧里闭上眼,眼眶之中落下一滴泪。
如果是以前。萧里听到这句话,或许还会喜不自禁地在心中偷笑,可此刻,她却只是克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白若不知道的是,奶奶的去世,让萧里内心深处那个想要刻意忘记的老天对预言师的惩罚再度浮现,仿佛是一瞬间,她就已经做了决定。
萧里想,小的时候上学,那些同龄的小孩总是对着自己吐口水、扔石子,骂自己是扫把星,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若说。你还有我啊。
这是一句多么好、多么让她珍惜的话啊。
可是她却再也不能、再也无法让白若留在她身边了。
那之后,萧里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料理奶奶的丧事。一个礼拜后,萧里再度回到学校,行为举止似乎还是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白若依旧每天蹭她的自行车,每天宛若一个小尾巴一般跟在她身后,她也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高中日复一日的时光总是过得异常快,高考转瞬即至,而高考结束后,萧里就彻底消失在了D市。
如果注定要选择,她选择消失在那个人的世界里,
她平时不和人结交,因此所有同学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报考了哪里的学校。白若去她家找她,却被告知那间老旧的房子已经被低价卖出,而原来在那里住着的那个孤僻的少女。也已经不知所踪。
萧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和白若告别。
她去了J市读大学,那个传闻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那个古韵和新潮奇妙并存的城市,那个,远离白若的城市。
可她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
那天是大学报道的第一天,班主任组织召开班会,她收拾妥当后,就早早地去了新教室,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期间人来人往。她周身却自带隔离光环,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人坐到她旁边。
直到班主任走进教室,她才懒洋洋地抬起头来,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像是道乍破天光的惊雷,传进了她的耳中,也传进了教室每一个人的耳中。
“报告。”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女孩走进教室,她面容姣好,惹得一众男生都忍不住吹起了口哨,她却仿佛统统听不见,只是在教室搜寻了一圈,而后,一步一步地向萧里走了过来。
萧里就这么满目震惊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旁若无人地从她旁边的座位里拉出凳子,接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一边目不斜视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一字一句道:
“我早说过的,咱俩心有灵犀,你是甩不掉我的。”
萧里仿佛被雷劈了。
白若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她就直直地盯了她半天,动都没动一下。
白若将书包往抽屉里一塞,转过头。冲呆愣的某人轻笑道:“这位同学,你再这么看着我,别人可就要误解了。”
萧里没回过神来,木然道:“误解什么?”
“误解……你喜欢我啊。”白若突然凑近,和萧里四目相接,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开口,呼出来的气尽数喷薄在萧里脸上,“这位同学,你觉得呢?”
萧里果真不自然地收了目光,转过头去。
白若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坐直身子。轻飘飘地道:“你怕了吗?”
萧里不解:“怕?”
白若脸上没什么表情,连萧里都看不出她的喜悲,只听得她一贯软糯的嗓音幽幽响起:“对,怕。你怕了,所以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怕了,所以连去哪里读大学都没有告诉我,怕了,所以准备和我一刀两断,对吗?”
“白若……”萧里皱起眉,刚想要说些什么,白若就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是我认识的萧里,一直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流氓揪住她领子她都处变不惊的人。”
萧里忽然就垂下了眼眸:“你说得对,就算现在有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能坦然说上一句不怕。”
她抬起眼,凝视白若,一字一句道:“可我唯独怕你因为我变得不幸。”
白若刚刚的自持仿佛一层薄冰,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就分崩离析。她表面还是强装淡定的样子,鼻子却已经悄悄地泛了红。
“那你就给我听好,我不怕变得不幸。”
萧里看着她,那种坚毅的神情,曾几何时,她似乎也在奶奶脸上见过。
那时她还十分年幼,父母刚刚因意外离世,天真如她,尚且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奶奶用那样的神情,同她说:“里里别怕,以后奶奶照顾你。”
那是她如今所能记起的,她人生之中最早的记忆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破根而出,瞬间就生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想,白若已经是不被命运所羁绊的人,连自己都无法看到她的未来,她的以后如何,全靠她自己书写。这样的人,或许真的不会受她拖累,或许真的不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或许,她也可以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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