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乃是顾家大少顾恒甫的二十岁寿辰。
自家老爹、守着这蒲城的顾将军如今整日让叶停云去带兵练兵,自己反倒歇在府中乐得清闲,好不容易才逮到个可以操办的日子,他从几天前就开始让下人准备,说是要大宴宾客。
叶停云虽是寿星,却日日要去军营,待在府中的时间不多,是以并没管这诸多事物,可他却隐约察觉到,这几日白天,似乎都很少能在府中见到陆沉鱼的身影。
原以为到了他的寿辰这日,陆沉鱼该留在府中了,不想清晨一睁开眼,却见床铺已经空了……
在府里晃悠了一圈,依然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叶停云蒙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地看到她那贴身丫头正在前厅忙前忙后,他立马眼疾手快地跑进去,把那丫头扯了出来,神秘兮兮地问了句:“你家小姐呢?”
陆沉鱼的贴身丫头神色严肃,不似玩笑:“小姐说今日有要紧事要忙,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还不知要到何时回来呢!”
见叶停云不说话,那丫头又道:“姑爷,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可就去忙了啊!”
说完就又跑去了前厅,留叶停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百般惆怅,他想不明白,这人前些日子明明还说要考虑考虑,如今却连他的生辰也不记得。
她不记得,是不是意味着,她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个人,不会还要同他离婚吧?
叶停云越想越多,越想越气,到了最后。竟一路踢着石子独自走到了后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这人要是倒霉了啊,喝凉水都塞牙。
他踢了一路的石子,都能在后院碰着个坚硬的大石头,他没注意,照常用了蛮力去踢,结果就把脚给踢肿了。
“啊!”
他惊叫一声,抱起那只被自己踢肿了的脚,生生将自己气了个半死。
眼瞧着日上三竿,宾客都已经到了府上,来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少爷,老爷要你去前厅招待客人呢!”
叶停云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怒吼一通:“招待客人?我老婆都要没了,还招待什么客人?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今日要在书房中苦读兵书,谁也不见!”
来福无措地将他望着,想了想,还是默默退下,如实禀报去了。
说也可笑。今日明明是他的寿辰,他却将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一整天。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在府上闹了半日的宾客都三三两两地离去,后院之中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叶停云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刚欲打开门去厨房里寻些吃的,就见门前递进来一张纸条。
这个时段,这个地方,还有谁能来给他递纸条?
他捡起来,就见一派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湖边见。”
他一愣,心道谁这么无聊,刚想揉成一团随手扔了,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冥冥之中觉得这或许是陆沉鱼写的。
这个死丫头!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到了此刻竟然还想戏耍他?
他一路拖着那只肿起来的脚,一瘸一拐、气冲冲地往湖边走,可还未走到近前,就怔在当场。
——后院的湖边立着一个花瓶,瓶身雪白,有人在其上画了个少年郎和女娃,两人站在长街之上,身侧行人众多,纷纷扰扰,少年郎却用双手护住女娃,两人相依而行,莫名就让看客生出了些缠绵缱绻的想法。
画工精湛,若是流传下去,定是个好宝贝。
但这都不是让叶停云怔愣当场的原因,真正让他停驻的,是这个花瓶,就是数月前他穿越而来前藏身的那个硕大的花瓶。
这样大的瓶身,这样独特的画,即便叶停云见它第一面时,那画历经岁月洗礼,已经很难辨认出当年刚上色时的情致,他也能认出,这就是那个花瓶。
他到了这个地方后,曾无数次寻找过这个花瓶,企图再度用它穿回21世纪。
可任凭他搜遍了整个顾府,都没有发觉有这个花瓶的存在,他不死心,闲着无事又去蒲城街上的各个古董店闲逛,却仍旧一无所获。
时间久了,久到他已经不再想着找寻这个花瓶,也不再想着回去的时候,这个花瓶,却出现了。
他站在原地,心中的震惊早已盖过了其他情绪,因此迟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那花瓶在湖边立了许久,始终没等到想等的人去,最后竟摇摇晃晃,从其中钻出一个人来……
叶停云定睛一看,竟是陆沉鱼。
兴许是在其中闷得太久了些,她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额前的碎发都贴在了脸上。
她从花瓶之中钻出来,却瞧见叶停云正立在不远处,面上立马挂了几分红晕,可显然也不能再钻进去。
半晌,见叶停云仍旧立在原地没有动作,她终于还是费劲地将那花瓶搬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同他道:“这个送你,生辰礼物。
“前些日子听闻你快要过生辰,我就去了城外的瓷器店,选了这个通体雪白的花瓶,老板同我说,可以帮我画一幅想要的祝寿图,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图还是要我自己画,才更合衬些。本想着要赶在你生辰前画好,可惜初次落笔,火候还是不够,这才一直画到了今日黄昏,回来得有些晚了,所幸还未过子时……送给你。”
叶停云望着她,十分难得地见她眼中全是小心翼翼的希冀,一滴汗自她额间滑落,仿若晶莹剔透的水晶。
——原是他误会她了,她从未忘记过他的生辰,还准备了这样多的时日。
他终于知晓,为何当初自己会这样凑巧,不小心钻进了个花瓶。就穿越来了这样一个地方,终于知晓,为何自己原先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花瓶。
他本就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一环。
世事轮回,一切大抵早就已经注定好了。
他终于释怀,真诚地笑起来:“谢谢,我很喜欢。”
陆沉鱼难得露出了些小女孩的情状,再三确认道:“真的吗?你真的很喜欢?”
叶停云伸出手,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满足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陆沉鱼不作声,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月光之下她那张姣好的面容更显娇媚,任何男人见了,怕是都想要拥她入怀。
“你上次问我,可不可以……”她顿住,似是仍旧不好意思将那几个字说出口,索性跳过了,继续道,“我仔细想过了,虽然我们起初相处得不大愉快,但我还是想要试一试,试试做个合格的顾府少夫人,试试做个……合格的妻子。
“顾恒甫,我喜欢你。”
轻柔的声音响在后院之中,也响在叶停云的耳畔,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她就轻轻踮起了脚。吻上了他的唇。
叶停云微微一怔,终于还是闭了眼,轻叹一声,手抚上她的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管他什么花瓶,他再也不要回到那个没有她的世界,他想要留在这里——
和沉鱼,和他的沉鱼一起,留在这里,一世白首。
“我没想到的是,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留在那里陪她一世的时候,却生了变。”
叶停云递给我一杯茶,苦笑一声。
我望着他,心想这个故事,大抵快要作结了。
民国十三年的时候,直奉战争爆发。叶停云因日日前去带兵练兵,在蒲城的百姓眼中,已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养在阁中的痴傻少爷。而是可以领兵征战的少将军了。
顾将军将他召去书房,难得一见地郑重其事道:“恒甫,顾家军如今交给你,我已是很放心了,可现下直奉战争一触即发,旁的军阀首领都发了电,声称要来讨伐直系,若是再硬撑下去,只怕我们一家都不得善终。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你今日夜里就动身,北上去找奉系军阀首领,就说是我顾家军前去求和。若是和谈顺利,我们便归属奉系,只要蒲城还在,我们就不会过得太凄苦。”
叶停云应了下来。
回到房中的时候,陆沉鱼已经替他将军装收整好,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却见那军装上的扣子已经有些发亮,像是被谁摩挲了无数遍。
他望着她,眼中尽是不舍:“沉鱼,我今夜就要北上去和谈,归期未定,吉凶难卜。”
陆沉鱼明明早已预料到,听了他的话,还是不可抑制地垂了眸。
等到再抬头时,已经尽力扯出一个笑来:“我等你回来。”
叶停云深深望着她,半晌。忽地将她拥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肩上,闷声道:“我若是能平安回来,你可不可以为我生一个孩子?”
陆沉鱼身子一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柔声道:“即便你不能平安回来,我也愿意为你生一个孩子。”
叶停云却摇了摇头:“咱们尚未圆房,我如果出事。你还可以再嫁,可你若是怀了我的孩子,这孩子便会毁你一世。”
“恒甫……”她从他怀中抽身出来,直直地望向他,一字一顿道,“如果没有你,我便没有一世了。”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
“我回到蒲城的时候,在码头遇到了来福。”
他此次北上。得到的结果十分圆满——奉系首领张作霖接受了他的求和,顾家军自此收归奉系。他坐船回码头的时候,心中充斥着即将要见到陆沉鱼的欣然,跳动的心情仿若初见。
不料船刚到码头,就瞧见来福低着头,在码头处来回踱步,看起来十分焦灼的模样。
“来福!你怎么在这里?”叶停云心情极佳,瞧见他便喊了一声,来福听见,立马迎上前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叶停云看他神色慌张,又专门在此处等他,心中霎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来福果真闭了眼,两行清泪自双眼之中滑落:“少爷,您走后,直奉军阀混战,战火殃及至蒲城,老爷预感大事不妙,欲带全家北上,派我出门采买些路上用得到的东西,不料这事却被大帅发现,大帅派了军队来顾府,整个顾府上下据说……”
叶停云心一沉,揪住来福的衣领,大吼一声:“据说什么?”
来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道:“无一人幸存。”
叶停云心中大震,原先揪住来福衣领的手也猛地一下松了开来,身后来福还在唤着什么,他却已经双目血红地向顾府的方向奔去……
顾府的牌匾还立在门前,可其中却再也不复数月前宾客满座的模样。
叶停云一踏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他一步一步往里走,目光所至,全是惨死的人。那些从前熟悉的面孔,如今全都横躺在他脚边,死状惨烈。叶停云捂着嘴。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一路走到了前厅,却见顾将军躺倒在前厅的主座上,已经没了声息……
“沉鱼!”等到叶停云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只见到陆沉鱼孤身躺在湖边,周身血红一片,素罗衫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几步冲上前,颤抖地抱起她的身子,陆沉鱼半倚在他怀中,已经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沉鱼,你怎么了?沉鱼!陆沉鱼!”他极其大声地喊叫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颗大颗的泪珠自他眼底喷薄而出——仿佛这样,他爱的那个人就能够不那么快地离开他。
陆沉鱼身上多处枪伤,被他一晃,嘴里立马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了血。
“恒甫,你别哭啊……”她轻咳两声,那些血就沿着她的嘴角往下淌。她却也不管,只是费力地伸出手,擦了一把叶停云脸上的泪痕。
府中的穿堂风吹得极其肆意,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冷,却还是带了几分庆幸地笑起来:“还好,还好等到你了。”
她痴迷地望着叶停云,像是很怕下一瞬间,就再也望不到了。
“我忽然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后悔没有早点嫁给你,倘若早一点、再早一点的话,或许我们还能有个孩子……”
叶停云哭得像个孩子:“沉鱼,沉鱼,你不要死,你不死,我们一定会有孩子!你说好等我回来要同我圆房的,你还没有为我种满树的梨花,还没有看我们的子孙遍地,你怎么可以死……”
“恒甫,我记得小时候看书,有个词叫情深缘浅。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来,这个词,大概就是你和我了。”她叹口气,伸出一只手,细细描摹叶停云的轮廓,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所幸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很满足了。”
陆沉鱼半躺在那里,已经连一个完整的笑都扯不出来了。
“下一世……下一世,我一定要早点遇到你……”她惨白着一张脸,像是带了许许多多的意犹未尽,说完这一句后,原先伸出的手就那么生生地垂了下去。
“陆沉鱼!”叶停云几乎是嘶吼着喊出她的名字。
可惜那个人,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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