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死了吗?”谢子染带着小狐狸离开那河之时,她默默在心里问道。
“水魅依水而生,只要有水,便能活下来。但,若是他们自己存了心不要性命,那便活不下去了。”谢子染从河里上来,已是浑身湿透,他一边费力将身上的衣衫挤干,一边这么答道。
人世间总是有许多这么不得完满的情事,相爱之人,却总是因了种种的缘由,生死相隔。那些说好的来世,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得到呢?小狐狸在心中默默地哀痛了一会儿。
半晌,才好似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恐地心道——
“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谢子染好似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一般,将她从湿透的衣衫中扯出来,放到芦苇丛中,弯着腰,捏着她的狐狸脸道:
“你是同我签了生死契的灵宠,同我心脉相通,你说我能不能听到你的心声?嗯?”
“你你你……”小狐狸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震惊不已。
“那你不是也知道这河里有个水魅?”
小狐狸想起之前的几个日夜,她不断腹诽他极蠢,默默地在心里骂他辱他,他竟全听见了?
“那是自然。”谢子染挑一挑眉,满脸得意洋洋。
“那你为何……?”小狐狸仰着头瞧他,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衣衫几乎已全干了。
“我为何不说出来,任由你觉得我蠢?”说这话时,他又兀自将小狐狸抱起来,手上凝了一股暖流,直从她的身子里灌进去,灌得她原本湿漉漉的狐狸毛不过片刻便干透了。
“因我说过,这妖孽,由你来了结。”他重新将她抱至怀中,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道——
“起初我还担忧这妖孽术法极高,你一只还未成精魅的九尾狐狸决计斗不过,但总算她是自行了结,并未让我出手,我没有食言。
“谢家三公子,从不食言。”
小狐狸默默地翻了翻眼睛,却又想起,她起先只是意识到那精怪并不会轻易现身,直至第三个夜里才猛然醒悟到,那或许是只水魅。
若是照谢子染说的这般,那他又如何证明自个儿在她之前便知晓这是只水魅的呢?
谢子染“扑哧——”一声笑,弯腰拔了根长长的芦苇,放到她眼前。
“有何不妥?”
小狐狸看了许久,摇摇头。
“那些坊中人日日都走过这芦苇丛去到河中,若是平常,这里必会被踩踏得如同荒野一般。可你瞧,这片芦苇丛却好生地长着,半点不曾被压弯,若是没有一方精魅护着,怎会如此?
“你是不是在想,那怎的不是这芦苇成了精魅?”
“那些坊中人每日去的是哪里?”他兀自问了一句,却又接着答道——
“是河中。自打我第一天来到这东坊,瞧见这些被惑了心神的坊中人,便知晓,他们是被取走了阳寿。”
“可他们并没有死去啊……”小狐狸不解。
“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死去,好端端地活着,夜里才能自行去到河里。因那水魅要续她夫君的性命,可她夫君偏偏是七煞命,即便是取了寻常人全部的阳寿,到他跟前,也只得极短的一段时日。那水魅试过几次后,便只得将众多坊中人聚齐到河中,每日都只取走他们一日的阳寿,用这些刚从本体剥离下来的、最新最鲜的阳寿来给她夫君续命。”
“所以你看到那些坊中人终日沉睡,并不是他们不想醒,是他们没有那一日的阳寿,根本就醒不过来。”
“可是,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呢?”众人眼中,那些坊中人不过是沉睡了而已。
“谢家千百年来,所学的,都是这样的本事。”他这样说起来,眼中好似突然多了一抹从前未见的傲然。
小狐狸终于不再腹诽,而是打心底里觉得,眼前这个人,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谢子染一路走至那大户人家门前,小狐狸趴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看似乖顺,却仍旧不死心地问着。
“你是如何知晓,那间屋子里是她夫君的?”
他准确无误地将那夹杂着水魅之力的落叶全数扫进屋中,绝不是偶然。
“我带着你穿过了那样多的回廊,见过的屋子也不下几十间,她始终都未现身。可却偏偏在那间屋子前,她不再藏身,甚至起了杀意,那必然是屋子里有她所要看护的了。”
小狐狸点头时,眼角扫见大户人家的当家带着一家老小站在门前,谢子染立马换了一副略显肃穆的神色,同他初来那日,一模一样。
“当家的放心,那邪祟已被我除去,今夜坊中沉睡的人便都可醒来,这东坊也再无怪事了。”
那当家听了,两腿一弯便要跪下来,谢子染立马伸出手来拦了。
“我受财办事,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当家的大可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谢子染将细软收拾罢,从东坊离开时,那当家仍执拗地要再送一程,谢子染说了许多好话,才谢绝了他那一番感谢之意。
东坊之行终了,谢子染便要回方西了。
他站在东坊外的林子里,将小狐狸举至他的眼前,盯着小狐狸的脸道:
“你是只九尾狐狸,长到这么大,却只得三条尾巴,不会化人形,也不会说话,把你扔在深山之中,我不大放心。
“你既是我的灵宠,便只得跟我一道回方西了。”
小狐狸不作声,心里却想着,也好,跟着他,自个儿的修为也能提升得快些,自个儿想起从前的日子,也来得快些。
想罢,又忽地意识到谢子染大抵能听到,立马抬头望了望他,好在他只是埋头整理衣裳,好似并未在意,她才微微放了心。
回到方西谢家之时,谢子染的双亲正坐在高堂之上。
他进门前将她往衣襟里塞了一点,她便听话地不再乱动。
谢子染走了进去。谢家双亲虽不说话,却端的是一样的威严,他们照例问了谢子染这一行的前后因果,便不再作声。谢子染也不作声,小狐狸等了半晌,有些纳闷,便偷偷探出了半个脑袋,却瞧见谢子染正伸出一只手,在手腕上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滴一滴地放血到跟前桌上那盛着半碗看似清水却又不是清水的碗中。
小狐狸自觉这大抵是谢家捉妖后例行之事,可看到那半碗血,却还是一惊,猛地叫出了声。
这可好,被谢子染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子染,这是?”她走下高堂,直走到谢子染的面前,指着小狐狸露出的半个脑袋问。
“我从路上拾来的一只狐狸。”谢子染微微皱眉,一只手上仍在放着血,另一只手伸到怀里,环住了小狐狸的身子,他并未提她是他的灵宠之事,倒不知为何要刻意隐瞒。
谢子染母亲的脸色忽地变了一变,却也只字未说。
谢子染将那剩下的半个空碗全部放满后,连包扎都不曾,转身便要走。他母亲却叫了声他的名字,复又绕到他眼前。
“下个月瑟瑟要来,你这段时日就在府里好好养伤,别再乱跑了。”她说得关切无比,眼睛却是直直地望着她……
那眼神里掺了许多的情绪,太过复杂,小狐狸参了许久也没参透。
但有一点她是确信的——谢子染的母亲,并不大喜欢她。
小狐狸在谢子染的院子里过了将近一月的时日。
而这一月里,她长出了第四条尾巴,学会了些简单的句子。
她日日跟在谢子染身侧。
他在书房研读,她便用四只白毛爪子笨拙地磨墨,每每磨了一会儿过后便有些扛不住,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去,醒来时,一张狐狸脸上满是那人状似无意中画下的一道道墨印……
他在花园之中练习术法,她便乖乖坐在花丛之中看着,有时兴起,也会学着谢家的野猫去扑蝴蝶,可每每都被野猫的低吼和利爪吓得退了回来……
他在凉亭之中休息,望着池里的芙蕖出神,她便趴在他脚下,仰头望着他出神……
唔,也有不跟着的时候。
譬如谢子染小憩之时,她便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道上,小小的狐狸脑袋里不断回想着从前的种种,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良久,只得作罢。
府中的侍女恰在此刻经过这条小道,那侍女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好巧不巧地便踩着了她。她痛得尖叫出来,一溜烟地便跑去了谢子染的卧房。
谢子染被她扰得不得安眠,却也不恼,抓起她肿了的一只爪子,轻叹两声,取了药箱来给她上药。
他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让她忍不住盯着他发起呆来。药上罢,他抬头瞧着她呆愣的模样,“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傻了?”在她眼前晃了晃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半是宠溺半是责怪道,“下次还坐不坐在路上巴巴地让人踩了?”
她撇撇嘴不作声,他便揉一揉她的狐狸头。
那之后,他便默默地下了令,派人在那条小道上修了个小小的,只够她容身的石洞……
他甚至还单独在床上辟了一个狐狸窝,到了夜里,他睡下前,便先将小狐狸放在他身侧的狐狸窝里,一人一狐狸每日同榻而眠。
而白日里他若是醒来,决计不会吵醒她,定要待到她自个儿醒来,到处去找他。每每从他书房的门后探出个脑袋偷眼瞧他,他才带着笑眼嗔道终于醒了,而后将她抱进怀里,再问她想吃些什么。
谢子染偶尔会出门,去到大街上替她买些喜欢的吃食,她便也理所当然地跟着。
她趴在他怀里,只从衣襟里露出一个头来,遇到喜欢的吃食便仰着头“嗯嗯啊啊”地叫两声。所幸,最近开始学会说“要吃”这两个字了。
有时他存了心逗她,便将那买好的吃食举得高高的。她趴在他的衣襟之中,怎么够也够不到,便会猛地一下跳出来——
够是够着了,身子却直直地往下掉。
谢子染总是能及时地弯下腰接住她离地极近的身子,然后挑眉冲她道:“我若是不接你,你会不会摔死?”
她不满地嘟囔两声,心道原本就是你捉弄我,却又不知何故,笃定他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她摔在地上。
至此,不止谢家上下,整个方西都知晓谢家三公子养了一只杂毛小狐狸,且宠溺得没了边。
谢子染的母亲终于不大能看得下去,于一个午后,跑来谢子染的别院里。正碰着他坐在凉亭之中品茶,小狐狸就蹲坐在那桌子上的茶盏旁,不停地用爪子拨弄茶壶的盖头。
谢子染的母亲眼见此情此景,不知怎的竟似有些难以忍受,几个箭步上来就要提起小狐狸的脑袋,被敏锐的谢子染察觉后,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臂拦了下来。
“子染!”她被拦在桌前,望着自家儿子如此护着那只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喊道。
“你难道不知晓……”她脸上的担忧之色但凡是个明眼人,唔,还有明眼的小狐狸皆可瞧见。
“我都清楚。”谢子染的脸色无端变得肃穆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不,应当是,和对待小狐狸时很不一样,他生生地打断了他母亲将要说下去的话,继而道,“我自有分寸。”
话已至此,谢子染母亲好似知晓了他的决心,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恨恨地盯着小狐狸,半晌,才扔下一句话后离开——
“明日瑟瑟就来了,你准备准备吧。”
小狐狸有些莫名其妙,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谢子染,那厮转身面向她时却又换成了一贯的温和且略带戏谑之色,冲她笑了一笑。
他的眉目如远山,笑起来更是如同光风霁月,能让天地为之失色。
小狐狸突然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第二日午后,谢子染照常坐在凉亭之中品茶,小狐狸照常在他怀里眯着眼打哈欠。
远处却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那侍女由远及近,直直地朝这凉亭之中走来,小狐狸撇了撇嘴——她知晓谢子染一向最厌恶旁人打搅。
当然,这个旁人之中,不包括她。
可这侍女却不在意,走到近前,小狐狸盯着她,才发觉,她身侧,还跟了一个女子。
典型的深闺之秀。
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头上挽的是最时新的流云髻,小小的脸上嵌着一双好似随时能滴出水来的眼睛,此刻正含羞露怯地望着……
谢子染。
显然,这侍女是领着她来的。
而谢子染呢?竟也没有似平日被打搅后的不耐,反倒主动站了起来,冲那女子微微招了招手,口中喊道:
“瑟瑟,你来了。”
瑟瑟,就是那个谢子染母亲在月余前便提及要来的女子。
是了,她昨日也说过的。
可是她和谢子染是什么关系呢?为何谢子染被她打搅了却不恼?为何对她,好似同对旁人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小狐狸想这些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中那一丝丝的失落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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