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馆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我揣着瓶子,一路走到酒窖后的房间里,捏了个诀,就眼睁睁看着凉宫长谕的身子从那瓶子中飘了出来,逐渐变回人形,平躺在我那张不甚宽大的床上。
我望着他已然不省人事的那张脸,沉沉地叹口气。
“慕思,你去酒窖里,替我把那杯凝了心头血的酒拿出来。”
慕思原本站在我身后,听了这话,却极其难得地没有应允我,反而张口问了句:“楚姐姐,你要做什么?”
我转过去,望见她皱着眉。脸上是很少见的固执模样。
我忽地便想起当年我从韦晚那狐狸洞里出来,原本是往山下走,却不知怎么误入了另一座山,险些被山里的重重机关整死。危难之际,那山中的主人将我救下。还带我回了栖身的地方,教会了我酿酒和许多本事。
临走之际,我无以为报,问那山中主人想要些什么,她望着山洞外遥远的天际,只嘱托我下山时,将半山腰上的那个小姑娘带走。
我应下,下山的时候,果然就在半山那错落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个小姑娘。
她身上裹着一身虎皮,看来甚至不能称之为衣服。怯怯地躲在灌木丛后,眨着一双眼睛将我望着。
我冲她招招手:“过来。”
她像是和我有缘,听了我的话,竟然就这么走到了我身边,像只黏人的小猫,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手……
那个小姑娘,就是慕思。
我将她带回了J市,又在这里开了这家酒馆。
她从小就在山中生活,从未来过人间世界,却出乎意料地很能适应人世的生活,还做得一手好饭,每日我替人酿酒,她就包下一日三餐,日日照料我,还帮我接待前来酒馆求酒的客人。
这么久的时光,都只有她,同我在这酒馆彼此作伴。
眼瞧着此情此景,她大抵也能猜到我要那杯凝结了心头血的酒是用来做什么,这才迟迟不愿替我去拿。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我扯出个看起来还算自然的笑,尽力平和地同她陈述事实:“慕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座山上吗?”
看她神色不解,我垂首,已经很难再笑出来:“那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一个守护人,可却逃离了我所要守护的少主身旁,遭受了天谴,濒死之际,才被人救下。
“守护人的职责是,每每你所守护之人的性命难以为继,你就必须牺牲自己。为他续命。我这条命,原本在几年前就应该用来替他续命的,可我却生生逃离了他身边,在外苟活数年。事到如今,反倒累他为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做我身为守护人该做的事了?”
慕思咬着唇不说话,我忍住将要落下的泪滴,宽慰她道:“你跟了我这么久,酿酒的本事应该也学了不少了,我走后,你就继续把这酒馆开下去,你会做饭,脾气又是一等一的好,总归饿不死的。”
“楚姐姐……”她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拍拍她的肩膀:“去吧。”
慕思走后,我在床边找了个椅子坐下,痴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凉宫长谕。
萧里说得不错,我果然是又见到了他。
这么些年,他的面容更加瘦削,五官也变得更加俊逸,和当年我离开时相比,已经褪去了稚气,平添了几分成熟。如果他不是凉宫家族的少主,没有拖着这么个残败的身躯,如今应当也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了。
我叹口气,握住他那冰凉彻骨的手,记忆又再度回到十五岁那年的春日,我进凉宫家族的第一天。
那天我如往常一般,放学后就背着书包回了古董店。
可一进门。看到的就是爷爷周围环绕了一群人,而他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已经很虚弱的样子。
“爷爷,你怎么了?”我用力将那群簇拥在他身侧的人拂开,猛地扑到他面前。
爷爷见我回来,原本肃穆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阿幸……爷爷不行了,我走后,你就跟着他们离开蒲市,去一个属于你的地方,他们会好好照料你的。”
我哭着摇头:“爷爷。你去哪儿?我不要跟他们走,我只要跟着你……”
爷爷抬手,想要再像从前一样摸一摸我的头发,不想手腕已经失了力气,他愣了愣,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傻孩子……”
爷爷故去后,我哭得很凶,原本簇拥着爷爷的那群人里为首的那个看来和我一般大的男孩走上前来,像是想要宽慰我,露出个极温和的笑:“楚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听你爷爷的话,跟我们走吧。”
我血红了双眼,缓缓站起来,指着他和他身后的一群人凶狠地道:“你们害死了我爷爷!我要和你们拼了!”
我扑过去。却被他身后走上前来的一群黑衣人拦住,他站在他们身后,语气诚恳道:“楚小姐,你爷爷有他的使命,今天大限已至。即便我们不来,他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的。”
我挥舞着手,徒劳地想要抓些什么,却被那群身材壮硕的黑衣人拦得死死的。
爷爷死了,而我甚至没有办法替他报仇。只得沿着墙角缓缓蹲下,低声呜咽起来。为首的男孩见我已经不再想着攻击他,就让那群黑衣人退了开来,自己走上前,也同我一样蹲下,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愣了神,抬头望他,就看到他笑意浅浅,同我做自我介绍:“我是凉宫家族的长子,我叫连夙。”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温柔笑意的人,失神的瞬间,下意识就问了句:“你是凉宫家族的长子,那你为什么不姓凉宫?”
而后,我就看到连夙一贯笑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大一样的神情,那神情十分可怖,像是夹杂了怨恨、愤怒、嫉妒,甚至还有一丝……杀机,但却只是一瞬。
此后多年,他在我面前一直都自持甚好,我也再没有见过他露出过那样可怖的神情。
可现在想来。当年的那个神情,或许才是隐在面具后的那个真正的他。
我最终还是决定听从爷爷的遗愿,跟随那群人,去往传说中的凉宫家族。
凉宫家外围是一层深灰色的墙壁,看来沉闷又压抑,我跟着连夙穿过硕大的铁门,就看到一个种满了紫色鸢尾花的前院,院子里养了几只猫狗,还有个身姿挺拔,穿着一身白色。一尘不染到仿佛天使的男孩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连夙带我走过那满院子的鸢尾花,走到他面前,平和地笑道:“长谕,这是楚幸。”
那个男孩不像连夙那么友善,他只是微微抬了眼皮,瞥了我一眼,继而就对着连夙冷笑道:“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自作主张了,谁允许你把她带回凉宫家的?”
连夙不答,只是说了一句我听不大懂的话:“长谕,我听忠叔说,就在刚刚,你的病好了。”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凉宫长谕听了他的话,果真不再多说什么,他猛地闭了眼,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乖张的模样,低声问了句:“她是谁?”
连夙笑起来:“是那个人的孙女。”
凉宫长谕深吸一口气:“让她留在这里吧,不要太吵。”
一句话,已经是应允了我此后在凉宫家的合理存在。
他说完就走,我的目光追随着他远去的身影,白色的衬衫被院子里的风吹得鼓起,孱弱的身体包裹在其中,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可他步伐稳健,身姿挺拔,即便面色还有些苍白,却仍旧是满身的少年气。
“他是谁啊?”我忍不住问。
连夙站在我身后,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没什么波澜的声音响起——
“是我的弟弟,凉宫家族这一任的少主,凉宫长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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