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与另外一名沐府丫环彩珠向往常一样,前去沐兰房间给鲜花换水,我们刚刚走到廊檐下,就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嬉笑玩闹之声,探头一看,见翠竹正将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拿在手中自照,开心笑道:“果然照得比铜镜清楚!”
沐兰注视桌案上堆积的绸缎、绫罗、珠宝等物,对周围的小丫环们说:“这是昨天进宫时贤妃娘娘赏赐给我的,你们每个人都来挑一件拿去玩吧。”
彩珠见状高兴不已,拉了拉我的衣角说:“彩云,二小姐又赏赐我们宫里的好东西了,还不快去领!”
我被彩珠拉着走进房间,沐兰正拿起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说道:“这串琉璃做颈饰头饰都好……”她回眸瞥见我站在一旁,将那串五彩琉璃珠递给我说:“彩云,你的发式戴琉璃珠好看,这个给你。”
我的天生卷发和发色一直都没办法改变,即使同样梳理着小丫环的双髻,与彩珠她们的发式仍然有一些细微区别,沐兰眼光敏锐,给我挑选的头饰的确非常合适。
我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料想贤妃和赵睢一定很喜欢沐兰,接过五彩琉璃珠轻声道:“谢谢二小姐。”
沐兰继续将赏物分给其他的小丫环,彩珠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西洋竹雕鼻烟壶,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说道:“宫廷里的好东西真多,二小姐真是好福气!”
沐兰微笑道:“听说这是郑和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赵王殿下最喜欢收集鼻烟壶……”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粉脸红了一红,不肯再说话。
翠竹见她一副害羞欢喜之态,追问道:“二小姐昨天进宫觐见贤妃娘娘,有见到赵王殿下吗?”
沐兰的脸更红了,轻轻点了一下头,忸忸怩怩说道:“当时殿下正好进紫宸宫叩见娘娘,我低着头坐在娘娘身边,当着娘娘的面……也没看清楚。”
翠竹忙道:“奴婢听姨娘时常来往的几位官家夫人说,赵王殿下相貌酷似皇上,几位皇子中最潇洒帅气的就数他了,听说他是皇上最宠的王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当初皇上还有意立他为太子呢!”
沐兰似乎很意外,说道:“皇上有意立赵王为太子吗?”
翠竹道:“工部夏尚书家三夫人与姨娘是结拜姐妹,说有一次皇上在金陵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将太子关押了几天,当时朝臣都以为要废了太子,是贤妃娘娘劝住了。倘若日后赵王真的做了太子,我们二小姐岂不就是太子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了?”
小丫环们都听得仰慕不已,彩珠快嘴说道:“我们倒是希望二小姐能做太子妃,我们就有机会进皇宫去看一看了!”
沐兰忙制止她们道:“这些话可不能胡乱传说,我们在闺阁里关起门说说笑话就够了,随便议论朝政,闹不好是要砍头的!”
小丫环们都吓住了,不敢再胡乱说话,纷纷开始替沐兰收拾整理桌案上堆积的各种赏物,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嚷吵闹之声,隐约还有女子的啼哭声,翠竹脸色顿时变了,惶然道:“二小姐,似乎是姨娘在哭!”
沐兰也发觉了前院的异常动静,柳眉轻蹙,一改往日的矜持和庄重,匆匆从房间内飞奔而出,向中庭守候的沐府家丁询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家丁神情慌乱,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姐,大……大事不好了,朝廷传来消息说小侯爷在云南率府内护卫三千人聚众谋反,连杀朝廷三名护军都督,攻占昆明布政使府……皇上龙颜大怒下旨缉拿老爷,刚才锦衣卫闯入府中,将老爷带去诏狱审讯了……”
沐兰的俏脸立刻一片惨白,身子软软向后倾倒,跟随而出的一众沐府丫环听说“谋反”和“锦衣卫缉拿”,立刻慌作一团,如同惊弓之一般惊呼出声道:“这可怎么办?”“会不会株连九族啊!”“会不会将我们都抓进大狱去?”
沐斌谋反的消息对我而言并不意外,他企图称霸苗疆儿与白凌澈结盟,这件事情必定少不了白莲教的幕后支持,否则单凭沐国公府的三千护卫军,不会如此顺利占领昆明。我没想到的是,沐府小侯爷沐斌竟然孤注一掷,弃父亲沐晟与妹妹沐兰这两颗被皇帝扣押在京城的“棋子”而不顾,迅速起兵谋反。
我急忙伸手扶住沐兰,说道:“二小姐不要着急,也许这件事和老爷无关,皇上不会滥杀无辜的!”
沐兰缓过神来,红着眼圈问道:“锦衣卫们还在府中吗?姨娘呢?”
那家丁哭道:“锦衣卫指挥使刘大人和徐大人亲自前来抓捕老爷……姨娘安排打点礼金给他们,希望能让老爷在诏狱中少受些皮肉之苦……”
我们说话之际,钟姨娘以帕掩面拭泪走回后院,她看见沐兰仿佛发现救星一般迅速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大声哭道:“二小姐,老爷的乖女儿!谁知道好好的会有这场大祸,你大哥他谋反了……刚才我给了锦衣卫两位指挥使银票各五千两,他们才肯暗示提点说……我们眼前现放着大佛,就该及时去拜……”
沐兰被她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含泪问道:“我们眼前的大佛?是谁?”
钟姨娘双眼红肿看着沐兰,眼神中带着乞求与哀戚之色道:“两位大人说,皇上虽然下旨擒拿老爷,却没有旨意株连罪及家眷,也没有废黜你赵王妃的封号……皇上最看重四皇子赵王,你不如连夜进宫去求赵王殿下在皇上面前为老爷说情几句,此事只是小侯爷一人所为,与老爷无关,也许老爷罪不至死……”
她言下之意,希望沐兰借着自己未来赵王妃的身份进宫觐见贤妃和赵睢,让他们在朱棣面前为沐晟开脱罪责,以免沐府抄家灭门之祸。
沐兰环视院中慌乱跪地的家丁和丫环,犹豫良久,才缓缓点头道:“我去,请姨娘给我备一乘马车。”
钟姨娘忙对翠竹道:“快,快备车!”
沐兰突然回过头,抓紧我的手说:“彩云,你陪我一起进宫去。”
我十分意外,我并不是沐兰平时最亲近的丫环,也从没有刻意讨她喜欢,不知道她为什么我选择我陪她一起进宫,惊愕说道:“二小姐叫我吗?”
沐兰转头看我一眼,眸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赞许,轻声道:“是的。”
我们一起登上沐府备好的马车之后,沐兰对我幽幽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带你一起来?”
我点了点头。
她语气平和,说道:“刚才那种乱局之下,你是惟一一个没有惊慌失措的人,你的眼神很镇定,比那些家丁都要镇定许多,所以我想,全府上下只有你才敢在这种情形下陪我进宫去。”
我暗自佩服沐兰的洞察力,心道:“我早就知道白凌澈与沐斌的密谋,当然不会惊慌失措,”却故意掩饰说:“我是因为吓傻了才没有表情,刚才那种情形谁能不害怕,我的心现在还跳得很快呢!”
沐兰轻轻握住我的手,问道:“那和我一起进宫,你怕不怕?”
我说:“二小姐都不怕,做奴婢的更不会怕了。”
沐兰轻吸一口气,眸光带着淡淡的哀怨,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赵王殿下会不会给我这个情面,我虽然见过他几次,可是……”她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却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神态让我原本平静的心湖立刻泛起一丝波澜,沐兰在叹息什么?“可是”什么呢?
马车接近皇宫西门时,沐兰将手上的一枚小小令牌取出,向守护宫门的一名锦衣卫道:“贤妃娘娘御赐随时通行的令牌,请大人放行。”
那锦衣卫似乎与她早已熟识,并不看令牌,只是说道:“沐姑娘,属下今日恐怕有些为难,不便让姑娘进宫去。”
沐兰将令牌收回袖内,面带愤郁之色,低声道:“这些奴才往日见到贤妃娘娘令牌,奉承都来不及,如今知道我爹爹遭祸,翻脸不肯相认了……”她毕竟是明朝大家闺秀,虽然气得粉脸通红,却不敢与锦衣卫斗嘴吵架,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那锦衣卫见沐兰不语,气势更甚,对马车夫喝道:“皇城禁地,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开!”
我早已按捺不住,拿过沐兰手中令牌,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大声吼道:“谁是闲杂人等?不过区区五品带刀侍卫,竟敢对赵王妃如此放肆,贤妃娘娘要诏见赵王妃,令牌在此,是谁给你们胆子横加阻拦?”
那锦衣卫没想到我会对他大吼,怔了一下说:“好厉害的丫头,只可惜本官并不曾见到什么赵王妃,这令牌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偷来的也未可知。”
我不再理睬他们,冷着脸对马车夫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家去!今年四月初六皇上亲笔御赐封诏二小姐为赵王妃,圣旨如今就在沐府供奉着,他们说令牌是偷来的,我们拿圣旨来让他们仔细看看,只怕皇上日后知道有人无故惊吓阻拦王妃,他们吃罪不起。”
马车夫见势,立刻调转马头道:“彩云姑娘所言不差,我们回家取过圣旨再来!”
那锦衣卫被我们的气势吓住,无奈示意众人退后,说道:“姑娘且慢,刚才本官不曾仔细验过令牌,请姑娘递过来看看。”
我将令牌伸到他面前,见他装模作样审视打量,故意问他道:“令牌有问题吗?”
他将令牌交还给我,向沐兰道:“没有问题,属下恭请赵王妃入宫!”
马车驰入紫禁城内,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沐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道:“我果然没带错人,若是带翠竹彩珠她们同来,刚才只能打道回府了。彩云,以后你可不可以一直跟随着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暗想道:“我怎么能一直跟随着你?难道要我以后天天看着你和赵睢甜蜜恩爱吗?”当下摇了摇头说:“我想回云南后再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不想留在京城。”
沐兰略有失望之意,却并不勉强我,微笑着说:“那也很好。”
马车在紫禁城东大门外缓缓停下,沐兰带着我向紫微宫的方向走去,我一步步踩踏着宫门前大理石铺成的甬路,脸上戴着云姨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卷发盘成双髻,料想赵睢一定认不出我,当然更想不到我会跟着他的未婚妻沐兰来见他。
春日,午时的阳光暖暖照射着紫微宫苑,宫墙外的一片桃花林盛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风中飘来一阵阵清雅幽香。
我们在紫微宫前停下脚步,我借着虚掩的宫门向内张望了一眼,宫内亭台水榭依然如故,院内的小花园中所种植的却并不是供人观赏的美丽春花,而是一丛丛、一簇簇叶片或狭长或尖圆的暗绿色香草。
我认识那种香草,它的名字叫杜蘅。
我怔怔伫立在门口,一只飞鸟从宫苑上空掠过,我蓦然抬头观望,才发觉宫门匾额上的题字更换过,并不是“紫微宫”,而是“蘅香宫”。
蘅香宫。杜蘅。
“杜蘅”是赵睢为我所取的名字,他曾经亲昵地称呼我“小香草儿”,难道他是为了纪念我才将花园内的鲜花改为香草?难道他是因为我才更改了紫微宫的名字?难道他心中并没有忘记过我?
------可是,如果他没有忘记我,为什么要答应娶别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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