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精密仪器发出的滴滴尖厉刺耳的声音，被厚厚的玻璃窗台阻隔，只剩微弱得不足以打动内心的近似耳鸣声。

　　宋离静静躺在病床上，隔得那么远，我也还是能清晰地见到他浓密的睫毛与高挺的鼻梁，被ICU刺眼的灯光照得一片惨白的病房如默片播映，我看见人影攒动的医生护士奔走忙碌，那些白大褂在眼前飘过摆荡，却不及宋离更加白到透明的面色。

　　从ICU病房推去手术室的一刻，我似乎看见宋离紧闭的眼睫动了动，我满腔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立时就哽在了喉头。

　　宋笛，你因宋离劝你回头是岸便心生不悦，他一腔苦心为你，你反倒恩将仇报抬手一枪？

　　若是宋离被你害死，宋笛，我要你的命来还。

　　手术已经过去了十一个小时，一拨拨的主刀医生从那扇无菌大门出来被换走，金发碧眼的护士眼中含着惋惜，走过来想要安慰我们三三两两等在外面的家属。

　　终究是被我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不敢近身，低声交流着匆匆避开了。

　　老陈不住地宽慰宋离母亲，宋离母亲闭眼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可我知道，怕到极致的时刻，也不过如此。

　　关心则乱，宋离母亲当过多年医生，各方面的病理都是有涉及，她知道脑部中枪是什么概念，贯穿颅骨全靠呼吸器维生的宋离现在还有心跳，只能算是他命大。

　　我这辈子头一回体会到无望的感觉。这二十年来，没有哪一刻哪一秒能比现在更让我忧惧恐慌。

　　从赶来到医院的那刻起，时针就像被无形拨慢，度日如年。好似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经过彻夜不眠的一夜，恍若隔世。

　　松松被齐杉带着赶来正在飞机上，我本不想让小孩子知道这些难以招架的事情，可若这只是最后一次能够见着他的机会，也只能让松松坚强些，不至于以后的日子有遗憾。

　　当齐杉面色疲倦地抱着松松快步走进来，我咬着牙没有哭，松松双眼都是蓄着泪，怯怯地指了硕大的隔离门问我：“妈妈，我爸他……”他将我的脖子紧紧搂住，尽量地压低声音不让我听出他的哭音，“他是不是在那里面？”

　　我该怎么说，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我是真的没有半点准备去抵抗。

　　齐杉扶着沉默不语的我坐下，抱过松松去见他奶奶，松松是第一次见她，小声迟疑地叫了声奶奶，宋离母亲的面上总算出现了一丝鲜活，睁开双眼静静望过来，她唇角有些微的笑意：“好孩子，让奶奶抱抱。”

　　我再忍不住，联想到从前的依稀回忆片段剪影，感觉心智都被摧毁到残败不堪，长时间的不眠不休，稍稍闭眼就像见到宋离似笑非笑地低头看我，睁眼却又是虚无，我这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精神压力与忧惧折磨的心，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齐杉见我泪如泄洪胜雨下，他叹了气：“虽说我知道现在不该问你这句话，可还是不得不问出口，”他拿着纸巾替我拭泪，“开枪的是谁？”

　　我咬着牙：“宋笛。”

　　“宋笛？”齐杉惊了惊，“那不是他弟弟吗？我只听说宋离来了加拿大，后来又听说你也跟着过来了，我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觑了我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只恨那夜宋离趁我睡着送我回国，如果我在，就算宋笛枪里有一千发子弹要击中宋离，我也会为他挡下第一颗，我从前没有为宋离付出过什么，那是因为他已经什么都拥有不再需要，只剩我对他满心的爱还留着，与他同生共死，物归其所。

　　警局有人过来调查，说宋笛已经被抓捕归案，宋离母亲与他们交谈许久，我零零碎碎地听出，宋离母亲在问前几天宋笛与警局交涉的事件。

　　警局的人无意久留，等他们走后，宋离母亲缓缓坐下，开口问了我：“楚三儿，你认识陈冬雨吧？”

　　“认识。”

　　“她当年被枪杀，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看向她，“可是我不信是宋离下的手，我这几天在国内虽然没找到证据，可是肯定不是宋离，难道您也不信么？”

　　“你这个孩子，”她眼光异样，“当然不会是宋离，宋笛在警局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陈冬雨就是他开枪杀的。”

　　我一阵胆寒，宋笛分明在拉拢施晓的时候不经意透露过他是爱着陈冬雨的，可是为了离间我们以致于让宋离消沉，他竟狠得下心。

　　“宋笛走到今日，是我疏于管教，”她以手掩面，深深俯首下去，话音里溢出一丝呜咽，“我知道这孩子有些心事，可却从不敢想过这种……我怎么去跟他父母交待，我这个做长嫂的，日后怎么有脸面去见这两个孩子的爷爷。”

　　性格生来是什么样，就该是什么样，家庭环境不过是加以引导辅助，宋笛是只笑面虎，为了家财连兄长都能陷害谋杀，我叹气：“这不怪您。”

　　“现在只等宋离醒过来，否则，警局会判宋笛故意杀人罪。”

　　手术室的门不断从里面被推开，每开一次，我都会误认为是宋离的手术结束。

　　反复了许多次，我将手机屏幕一遍遍地摁亮看时间，时刻走得太快以至于我不管怎样都抓不住，像是一把细砂，握得越紧，就漏得越快。

　　医院走廊的灯越来越亮，我意识到夜晚已经来了，松松在齐杉的怀里睡了一遭已经醒来，揉着眼睛看我，我心里柔软，让齐杉带松松出去吃点东西，顺便给留在这里的人买些饱腹之物。

　　虽是没有心情吃东西，可也得咬牙吃一点。

　　齐杉抱着松松刚走不久，宋离的床位被几名护士推了出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站起来的时候嘴皮子都在哆嗦。

　　谢天谢地，我从医生的嘴里听见成功这个单词。

　　宋离母亲让我叫叫他，因为手术的麻醉效果没有走，需要时不时有人呼唤来让他意识复苏。

　　我欣喜异常得捂住嘴发不出声音，只是盯着宋离静静的睡颜掉泪，宋离母亲扶住我的肩膀，目送着宋离的床位被推进了术后监护室。

　　几分钟后，医生让我们进去探视。

　　宋离的双目还是闭着，我从仪器上看见心电图的样子，知道他安好无事。

　　我终于知道钱的意义，在危难之际，只有钱能救命，如果不是花了大价钱请了世界权威的医生来主刀，谁都不能确保我现在看到的宋离还有没有生命迹象。

　　宋离母亲双眼红通通的，一点儿都不像在宋家或是之前在别处见到的高冷样，完全是已经被柔情母爱改造成功，变成了现在多愁善感似水温柔的母亲。

　　医生叮嘱我们，就算穿了抗菌服也不能离得太近，故而我们站在两米开外的地界远远地瞅着宋离，他呼吸平稳面色平静，在我眼里，简直比以往任何一次看他都还要帅。

　　宋离母亲轻声唤了他，他眉头皱了皱，有丝费力地动了动眼睫，却没有睁开。

　　我紧张得语无伦次道：“宋离，你妈，阿姨和我们都……”

　　他眼睫开始剧烈地抖动，平稳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连忙道：“宋离，你别急，不用看我们，听我们说说话就好了，你肯定会好得很快的，我们……”

　　只是话没说完，他面色挣扎地朝我看了过来，那一刻，我身体所有的血液都被他的眼神冻结成冰，那双曾对我或含笑或温柔或冷冰冰的透亮黑眸里，此时全都是陌生疏离。

　　我讷讷张了嘴：“宋离，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蹙眉移开视线，我不顾医生的阻拦执意靠近他床边，几乎快要哭出来：“宋离，你、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

　　他喉结滑了滑，疑惑不解地又缓缓转眸看我，轻声道：“你是谁？”

　　世界被巨大阴霾掩盖，我如堕无界黑暗之渊。

　　老陈匆忙跑过来要扶住我无力跌倒的身体，我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神情疑惑淡漠的宋离，哑声一字一句道：“我是贺楚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宋离冷冷转开眼，看到我身后的人眼神又软了几分，低低叫了声妈。

　　门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和一声“宋离爸爸”，我缓缓回过头去，对上松松惊喜的眼神：“贺松松，你过来问问你爸爸，看他还记不记得你。”

　　松松晶亮的眼眸迅速黯淡下去，惊喜的笑被一丝一毫地凝住，良久道：“妈妈，你到底在瞎说什么啊。”

　　齐杉已经给松松穿好了抗菌服，我招招手让松松走过来，亲自牵起他到宋离跟前：“这是你儿子，你还记不记得？”

　　“松松，”宋离唇角一弯，朝他柔声道，“想爸爸没有？”

　　小孩子哇地就哭起来，宋离眉眼里都是笑，轻声哄着他：“哭什么，爸爸不是好端端的吗？”

　　我死死盯着宋离，他连对上我视线都没有，直接闭眼道：“你到底是谁，总盯着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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