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却是故人来

　　连纨素自己都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久得都快忘记来医院干什么了。

　　这所省级医院向来都是人满为患，好像全中国的病人都在同一时间涌到了这里。纨素一大早就来这排队挂号，看到墙上LED显示屏显示前面还有37个人，大约估算下时间，她便在等候区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她很安静，安静得与这个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或许，她一向都是个异类，在父母眼里是，在朋友眼里是，在蓝彦眼里也是。

　　蓝彦。

　　缘分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奇妙。

　　蓝彦到等候区是为了给同学张恪送他以前用的博士生考试资料，本来想跟他聊几句，可因为旁边的一个小男孩的哭闹不止只好作罢。送走同学，蓝彦下意识的瞟了一眼依然在哭闹的小男孩，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安静地坐在旁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纨素。

　　蓝彦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虽然好多年没见，可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眼睛也就再离不开她了。

　　快十年了，她几乎没怎么变。似乎比以前还要瘦，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清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她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全然不管她所处的环境是多么得嘈杂。就在蓝彦盘算着要不要去跟她打声招呼的时候，纨素一脸茫然地看了一眼显示屏，迅速站了起来。

　　蓝彦的呼吸一下停止了，因为纨素直冲他走了过来。他死死地盯着她，就在他以为她应当看到他的时候，两个人擦肩而过。

　　好半天，蓝彦才重新又呼吸到空气，消毒水的味道一下让他清醒了。他迅速瞟了一眼显示屏的最后一行字，2号诊室——正好是他所负责的。

　　推开门，纨素已经坐在了诊桌前。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她，她紧紧地抓着手上包，一动不动。

　　蓝彦没有叫她，因为他很想知道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牵挂了近十年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注意到他。他看了一眼助手递过来的病例，封面上“白纨素”三个字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来此时他才明白自己还是有些担心会认错人的。

　　深吸一口气，蓝彦尽量平静地开口：“哪里不舒服？”

　　“胃疼。”纨素头也没抬，低声说。

　　蓝彦心里暗笑，这倒是纨素的一贯风格，说话向来简洁。

　　“多长时间了？”

　　“半年。”

　　半年！蓝彦看看手中的空白病例，再看看纨素依然低垂的头，心里不知怎么就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低下头快速写着，语气也变得生硬：“没看过医生？”

　　“没。”

　　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心里想着，蓝彦禁不住冷笑，手一指右边的诊断床，说：“躺下。”

　　纨素乖乖地躺下了，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了眼前那张清朗而又略显严肃的脸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刹那间纨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全身僵硬，而下一刻，如果不是因为蓝彦发现她的意图摁住了她，她真的可以跳起来。

　　在明白纨素已经认出他以后，蓝彦再看她的眼睛里多了些戏谑，手慢慢地放到了她胃部，轻按。

　　隔着薄薄的衬衣，纨素依然能感觉到蓝彦手掌里传来的温度。她苍白的脸渐渐有了些许红晕，整个人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放松。”蓝彦冲纨素温柔一笑，眼睛里的戏谑不见了，代替的不是医生看惯病痛的冷漠，而是满满的关心。他一边换着部位，一边履行着医生的职责，“这里疼么？这里？这里呢？”

　　纨素果然放松了，配合着蓝彦做完检查，又重新坐回了诊桌前。

　　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他的脸还是那么吸引人，刚刚靠近他时，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声音，对纨素来说依然像以前那样完全没有招架能力。

　　这是蓝彦，却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蓝彦。

　　纨素的心里升起一丝苦涩，原本，十年的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甚至忘却了，可现在，当蓝彦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蓝彦知道纨素在盯着他，他似乎很享受沐浴在她的目光中，因为他明白，只有在看他的时候，纨素的眼里里才是储满感情的，很多时候，他因此而骄傲。

　　蓝彦清咳一声说：“应该是胆囊炎。你脸色不好，我怀疑还有些贫血。去做几个检查吧。不过现在别去，人多，要排队，我另给你安排时间陪你去。”

　　纨素刚想拒绝，一抬眼看到蓝彦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威胁似的瞪着她，赶忙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手机号给我。”蓝彦面无表情地说。

　　纨素愣了一下，声音像蚊子一样：“还是以前那个。”

　　蓝彦奋笔疾书的手僵住了，墨汁因为太用力而滴落下来，在纸上慢慢地蕴成像泪滴似的一圈。

　　其实，说出这句话纨素就后悔了，因为她根本就不确定，十年了，蓝彦是否还能记得住当初他送给她的那个电话号码。

　　其实，纨素不知道，蓝彦记得，一直都记得。

　　那个号码就像一个魔咒，扎在了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因为这个号码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唯一的证明——证明他和纨素有过一段过往。这个号码是用蓝彦的身份证办的，却在纨素的手上一用就是十年。

　　那十年，蓝彦并没有陪在纨素身边。

　　人生有几个十年？

　　纨素留着这个号码，何尝不是在缅怀过往。自从蓝彦走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于是她变得偏执起来，固地的以为她是可以一个人去怀念的，这是她自己的往事，与蓝彦无关，与甄晓晓无关。

　　甄晓晓。

　　甄晓晓是纨素和蓝彦心头的一根刺。

　　往事已随风。

　　十年前。

　　那时的纨素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大学生。朴素的外表，朴素的衣着，就连成绩都是毫不起眼的。可她有一个很起眼的室友，甄晓晓。

　　晓晓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孩，无论是她隐藏在浓妆下略显妖艳的颜容还是前凸后翘一举手一投足就风情万种的身姿。

　　曾经有人又嫉妒又羡慕的用一个字形容晓晓：妖。

　　妖女晓晓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有些得意，正因为她的妖才会让如此多的男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尽管这些男士有些良莠不齐，但就数量来说，还是极其可观的。可晓晓一个都不喜欢，因为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蓝彦。

　　蓝彦是晓晓高中时的学长。作为优秀生的蓝彦受学校之邀在考上重点大学后回到学校做报告，那时的他还带着少许的青涩，却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阳光俊朗，更掩盖不住他的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蓝彦往演讲台上一站，头上的射灯不偏不倚罩住了他，顿时就像镀了层金光。干净利落地一鞠躬，冲台下微微一笑，蓝彦就不可避免地成了这所学校女生们的白马王子，而沦陷得最深的应该就数晓晓了。整场报告，晓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眼睛上——盯着蓝彦的眼睛上。

　　从此以后，晓晓的眼里，只有蓝彦。

　　一年后，晓晓如愿以偿地和蓝彦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尽管不是同一所学校，但对成绩平平的晓晓来说，她已经很知足了。

　　军训结束没几天，便迎来了大学里的第一个节日，中秋节。在晓晓多方努力下，那个节日逐渐演变成了他们学校B大和医科大的老乡联谊日。已经成为B大现任校花的晓晓为了在蓝彦面前显示自己的美丽动人，心生一计把默默无闻的室友兼半个老乡纨素也顺道带上了。

　　那日，风和日丽，不时的一丝微风吹得前几日还燥热的天气慢慢凉爽了起来。纨素身体一向不怎么好，穿了一条麻质的连衣长裙，外加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完全不似晓晓穿的那么清凉。看着她露出的两条又细又白的长腿，纨素真想问她冷不冷，可想了半天，她也没有敢开口，因为这身装扮是晓晓忙活了一早上才决定的，她实在不想扫她的兴。

　　意料之中的，晓晓一出现，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蓝彦。

　　晓晓很得意，得意的同时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无所适从的纨素，女王的感觉油然而生。晓晓在众人的注视中坐到了蓝彦的对面，冲他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我叫甄晓晓。”

　　蓝彦从容地轻握了下晓晓的手：“蓝彦。”随后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坐在晓晓身边的纨素一眼，四目相接，纨素迅速低下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整场聚会，晓晓似乎就认准了蓝彦一个人，别人跟她搭讪她也只是敷衍，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别人也不好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本来这场聚会是十男十女配对正好，就因为晓晓把纨素带来了，所以就多了一个女生。而纨素的性格过于内向，也不怎么起眼，理所应当的就落了单。她好像也乐得如此，整个人置身事外，就像个局外人。

　　蓝彦很绅士，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这让晓晓非常受用。两个人因为是校友的关系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越说话题越多，外人看上去，蓝彦和晓晓就有了那么点情投意合的意思。

　　纨素向来都是沉默的，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聚会，陪晓晓来也是拗不过她，又加上因为同学们都出去过节去了，自己也没朋友，一个人在宿舍里无聊，可没想到，来参加聚会，更无聊。

　　饭店的外面就是大海，纨素坐在靠窗的位置，从太阳西沉到天色全暗，也不知道发了多长时间的呆。玻璃上渐渐映出了她清晰的面容，纨素完全忘记了身处的环境，似乎习惯性地冲自己的影子绽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

　　同时，蓝彦的眼睛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于是就看到了纨素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纨素多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自恋，而是因为她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朋友，一个她孤独时，想看到，就可以见到的朋友。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聒噪了一路晓晓终于累了，爬上床就睡死过去。

　　纨素睡不着。

　　因为蓝彦。

　　表面上，纨素看似对任何事都无心，其实心里却是有另一番风景。第一次看到蓝彦，仅仅是一眼，纨素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惊鸿一瞥”。蓝彦的帅，并不是单纯的五官长得好看，他最吸引纨素的是他眼睛，不浮不躁，明亮而又温柔，那种看你一眼就能融化的温柔。想到蓝彦的眼睛，纨素的心就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就像一面不受控制的小鼓，敲打得她心绪不宁，半宿没睡。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还在睡梦中的纨素被敲门声惊醒了。打开门，是满脸兴奋的晓晓，而她的身后，是蓝彦。纨素心里猛地一惊，学校明令禁止男生是不允许进入女生宿舍的，他们冒着险偷偷摸摸的，不用想也明白了个大概。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异样，很不是滋味，但她脸上依然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一句话没说转身让出道，拿着衣服和洗漱用品去了走廊的卫生间。

　　纨素愣愣地盯着水龙头上方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觉得，有些讨厌。

　　低着头推开门，纨素的余光不偏不倚正好瞥见了晓晓和蓝彦紧握的手并没有因为她这个外人的闯进而松开。纨素轻咬下唇，已无心去听他们两个低语争执些什么，放下东西，拿起包转身走了出去。

　　树林里，大树旁。翻开的教科书一直停留在第27页上已经快一个小时，纨素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身边慢慢多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成双成对，或低语，或轻笑。纨素这才想起晓晓曾经说过，这片树林是学校的“情人林”，很多恋爱中的同学都喜欢到这个地方来。纨素环视周围，果然，只有她是形单形只。纨素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起身想离开又觉得懒散不想动，干脆闭上眼睛，塞上耳机权当不知道。

　　不远处，蓝彦靠在一棵大树旁微笑着看着纨素。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化成一缕缕光束落在她的身上。微风吹来，散落在两鬓的长发轻抚着脸颊飘向一边。雾气还没有全散，氤氤氲氲地笼罩在她的周围。纨素闭着眼睛坐靠在树旁，白皙的脸上粉黛未施，干净明亮。纤细的双手交叠在轻斜的膝盖上，长长的裙子随意地铺在落叶上盖住了脚。如果她有一双的翅膀，蓝彦觉得她就是一个森林仙子，在静谧的森林里，不染尘埃美丽脱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机被人轻轻摘下。纨素没有惊讶，像是在做了一个梦，缓缓地睁开眼睛，抬眸，有些懵懂地看着蹲在她眼前的蓝彦，然后露出了一个柔美又动人的笑容。

　　蓝彦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有了异样的光芒。

　　这正是刚刚梦里的情景，纨素依然沉浸其中，似真似幻。突然，一个身影远远地走了过来，纨素猛然惊醒，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迅速站了起来，越过蓝彦，喊：“晓晓！”

　　晓晓冲纨素招招手，笑容满面地跑了过来。

　　蓝彦索性坐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头随意拨着地上的落叶。

　　纨素注意到晓晓手里拿着的包，说：“要出去？”

　　晓晓说：“我要送蓝彦回学校，你要不要一起？”

　　纨素摇头。

　　晓晓本来也没打算和她一起，只不过随口说说，于是不再理她，低头对蓝彦说：“走吧。”

　　蓝彦无奈起身，没头没脑地对晓晓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晓晓神色一僵，随即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挽起蓝彦的胳膊，说：“没什么可考虑的，我就认定你了！”完全无视纨素的存在。

　　纨素当然明白晓晓说的代表着怎样的意义，她迅速低下头，咕哝了句：“你们慢慢聊。”转身逃也似地跑掉了。

　　晓晓说：“我说她很无趣吧！”

　　蓝彦看看纨素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身旁明艳动人活泼开朗的晓晓，终于下定了决心，冲晓晓温柔一笑，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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