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羽再次摸摸毛巾,由烫转热,可以摘下了。
常年的经验使手指练就出异常敏锐的感应力,他甚至隔着毛巾都能触到贺占霆的鼻息——两三秒一次停顿,均匀舒缓,这是入睡的标志。
虽紧张到满头大汗,但心上却一阵迫不及待的暗喜。
他将软毛刷在肥皂水里蘸了蘸,轻轻涂抹在贺占霆脸上,肥皂水就着细密刷毛很快产生出泡沫,白花花浓浓一片。接着,他左手扶住贺占霆的下巴,右手将紫金刀一挥,顺着面颊修理起来。
长短不一的胡须就着泡沫被剃下,刀刃经过之处如除草后新垦的田地。贺占霆闭着眼,任由刀锋在脸上游走,神魂早随着舒服的体感飘去天外。
上官羽觉得有一滴汗滴进了自己眼睛,咸热异常,但根本腾不出空去擦。于是他猛眨巴几下以刺激泪腺,泪与汗中和,眼眶变作池塘。
他又瞄了眼站在一旁的秦洛,很快收回视线。他不确定秦洛有没有在看他,整间屋子,整条街道,甚至整个鹿城,可能没人比他更紧张了。
顺下颚骨一路摸到颈部,紫金刀小心翼翼的将贺占霆喉结边一些稀疏零散的须毛刮除。他仔细看了看,有点找不准,决定用手去探。
手指悄无声息的下移,摸到了!一条跳动的、富有弹性的血管暗藏于皮肤下,如洞中暗泉。
为确保其不会旁移,他不自觉的在指尖发了力,将其压住,随即握紧紫金刀刀柄,朝着这条颈动脉割了下去。
就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剃头匠力道变化的贺占霆睁开眼,眼皮如幕帘顿开,一种让人退却的冷峻光芒射了出来。
“上官?”贺占霆不明所以的唤道,随即看见从未有过的凶恶神情出现在老友脸上。
这一声轻呼虽充满疑惑,却也饱含老友间的热切,上官羽迟疑了。仅两秒,当他再下定决心,却已错过整个人生。
就是这两秒钟给了贺占霆活命的机会。
秦洛觉察到杀机,下意识拦住他的胳膊,反被推到。而贺占霆顺势溜下转椅,弓腰驼背跑出三五米远,进入安全区域。两个保镖以极敏捷的反应冲上来,一左一右反手将他控制。他死命挣扎,却如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完全动弹不得。
再一看,三名徒弟也被另两个保镖以枪抵面,并排着跪倒在地,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好似一场编排了无数次的武戏。
可惜,赢的那方不是他。
贺占霆不顾脸上一半光滑鲜亮,一半泡沫犹覆,跳上椅子。这是令他安全的站位,居高临下才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痛心疾首的问:“上官,你疯啦?”
见大势已去,上官羽反倒没了先前的慌张,哈哈大笑两声。一个保镖挥拳砸向他的胃部,他立即虾子般弓下去,腹里最远的地方剧痛无比。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贺占霆又问,双眼喷出烈火。
他咬牙切齿道:“因为你该死!”
保镖又是一拳。
贺占霆怒吼:“让他说!”
他挣扎着站起身,认为挺直腰板能坚守住最后的尊严。一股热流从嘴角渗出,一摸,出血了。
“方才的话没讲完,落落认命,我不认!”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他边说边哭了起来:“弹指一挥间……呸!知道这七年我靠什么活下来的吗?有朝一日手刃仇人替我落落报仇,是靠这个信念撑下来的。什么一挥间,我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巴不得赶紧了却心愿下去找我女儿……”
“原来你还没原谅我,哎。”贺占霆微微低头,但很快又警觉的抬起来,“当年要不是我铺张高调为讲排场大办宴席,请了些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你家落落也不至遇害。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间接害了她,每次见你心里也愧疚难当。可是上官,出事后我也动用了所有人脉想把真凶找出来,是老天不遂人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走不出来我理解,恨我我也不怨,但非要到取我性命你才满意吗?这些年咱哥儿俩的情谊难道也是假的?”
“事到如今还在我面前演什么戏,哼,不如一枪崩了我,我好跟我女儿团聚。”
“上官!”
“别叫我,谁跟你有什么情谊,你这个衣冠禽兽,披着羊皮的狼!”
“放肆!”贺占霆忍不住怒吼,“你寻仇寻得走火入魔了,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你是混账是无赖,是满手沾血的无耻之徒!别说这几年你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就是来鹿城前做过哪些勾当我也一清二楚!”
“别说了,给我闭嘴!”谈及自己早年间的经历,贺占霆显得很是排斥。他抓起毛巾马虎的将面部擦净,又一把扯下身上的围兜。“枉我跟你称兄道弟,还时不时想着来看你,竟是我瞎了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如何来的鹿城,如何发家致富,如何官商勾结坏事做尽,自己心里有数!”
上官羽声音很大,大到似乎店外的人也能听见,连秦洛都忍不住微微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一副“愿闻其详”的样。
贺占霆摆手示意他闭嘴,不,不是示意,像是请求。
“我是不够干净,发迹时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但我告诉你上官,还轮不到你数落我。我贺占霆对不起的人千千万,但你女儿的事纯属意外,我也不想。”
“杀落落的就是你,还跟我装!”上官羽嘶吼,吓得在场的三名徒弟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贺占霆跳下,一脚踢翻转椅,“是哪个狗日的给你灌了*,居然赖我头上!”
“落落当天身体抱恙,是我强要她同行,席间她醉得不行去了楼上客房休息,随后没多久就出了事。我记得那天宴席没结束你也不见了,直到落落出事才又现身。你跟我说临时有事出去了一趟,这么多年我竟从没怀疑过。现在想想,大宴宾客自己却早退,哪有这道理。”
“你继续说。”贺占霆收起怒气,平静的说,似乎对他的猜测很感兴趣。
“前阵子我千方百计找到当初在酒店上班的人打听,有人见你从背后货梯上了客房,而且是一个人。贺总,贺老爷,贺占霆!堂堂奥古集团总裁,出门都是保镖加身,再不济也带着条狗……”上官羽蔑视的瞪了眼秦洛,“居然会一个人单独行动。”
“所以就认为是我干的?”贺占霆从容不迫的问,语调极其平静。
上官羽怒目相视,眼里发出兽一般的凶光:“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我无话可说,青天白日被人这么冤枉还是头一次……得了,我还要去见政府的人,没工夫听你讲故事。说吧,你想怎么样?”
“想你死!要不就让我死!”
上官羽宛如绝望的勇士,呐喊出心底最后的呼声。他知道刺杀一旦失败,将不可能再有接近贺占霆的机会,看着仇人浮出水面却又彻底漂远,唯有一死方能痛快。
一阵沉默,贺占霆最终做出决定:“行,我满足你,尽管散场话说得不太好听。”随即朝秦洛使个眼色,秦洛走来,他又俯首帖耳说了两句。
秦洛朝几个保镖看看,点点头。
“你没有家人,我只能关照你几个徒弟。我可以保证,他们会把你这‘少一刀’的美名传下去。这些年谢谢你给我做头修面,以后怕找不到你这么好的师傅了。”
说罢,贺占霆无奈又艰难的走了出去。
秦洛跟几个保镖吩咐几句,其中一个面露难色,秦洛眼一瞪,那人又知趣的一个劲点头。
三名徒弟早吓得魂飞魄散,在两个保镖推搡下,撵出了“少一刀。”
此刻店内只剩一个保镖钳住上官羽,再就是秦洛。
秦洛捋捋山羊胡,走到上官羽跟前。
“上官师傅,我一向敬重你,怎么能把我比成狗呢?”
上官羽将头一偏,不理不睬,与秦洛对话,他觉得侮辱了自己。
“你一直瞧不起我,我也跟跳梁小丑似的被挤兑过无数次。可有一条你忘了,老爷虽看你骂狗逗狗觉得开心,你也不该忘了打狗要看主人的道理。”
“滚!”上官羽吼道。
秦洛假模假样的替他将腰间皮套扣好,又拾起地上的紫金刀。
“这个送我玩儿吧,你一直不肯替我做头修面,我只能自己试试这把刀的魅力。”
“就怕割断你的狗头还叫不出一声娘来!哈哈哈。”
秦洛笑笑,道声后会有期走了出去。
贺占霆的专车嗖一下开走,“少一刀”内传出声枪响,留下的那个保镖匆匆跑出来,夺路而逃,很快钻进小巷没了踪影。
斜对面奶茶店,穿米色风衣的妇人突然起身,想冲过去一看究竟,可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痛苦的摇摇头,任两行泪从墨镜下流出。
付过钱,她深呼吸一下走上街道,朝樱花公寓方向行去。
车上,贺占霆与秦洛并列坐在后排,闷了好半天,低声向秦洛问道:“那天我干嘛去了?”
秦洛看看他,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表情。
“你也忘了?”他又问。
“老爷是撒了谎,您并非有事要办,您……您去顶楼了。”秦洛竖起食指指向车顶。
贺占霆一拍脑门儿,将所有事想了起来。
“对,我见曼莹去了,瞧我这记性。”
秦洛心领神会一笑,两人不再交谈。
七年前,贺占霆与一名叫曼莹的女人纠缠数月,从开始到结束都没被敏感多疑的辛慕发现,为此得意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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