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贺冲从百叶窗缝隙大致看清了来者是谁,立即坐直腰板,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吊儿郎当。
进来的是Steven,见到他,千叶稍稍心安。
“总监,坐。”贺冲伸出一只手,礼貌邀请道。
Steven点点头,屁股刚挨上椅子便直言不讳的说:“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她没撒谎,我信她。”接着,向千叶投以诚挚的目光。
“Steven,她有重大嫌疑。”黎慕远说,他却扬起一只手。
“有证据的才叫嫌疑,没证据的只能算怀疑。我愿意替千叶担保,如果她真染指这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贺冲想了想,将黎慕远支开:“你再去办公区多问几个人,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黎慕远不情愿的走了出去,眼神留有一丝担忧。
“这次多亏了总监。”贺冲起身与Steven握手,难得的谦逊态度。
千叶甚为疑惑。
“应该的,身为公司一员不可能知情不报。何况几次窃取都是从我这儿下的手,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恐怕我也会担嫌。”
“哪儿的话,谁背叛寰宇总监也不会啊。来之前我姐就专门打过招呼,让我多跟你沟通,常向你请教,还说你是她在公司最信得过的人。”
“两位贺总实在谬赞,我只是尽到本分做好该做的事,没什么值得夸赞的。其实读懂一个人远比做出优秀的设计难,当初进寰宇还是基于史然的关系,没想到他干出这种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说着,Steven看向千叶,她就像只淋了雨的小鸭,浑身透着狼狈与委屈。
“所以说,光凭裴敏丽一面之词就认定杨千叶也涉事,我觉得有欠考量。”
“她俩平时就好得很。”贺冲愤愤道。
Steven始终保持微笑,将了一军:“我跟史然也好得很啊。”
贺冲将方才的小酒瓶放回抽屉,狐疑的盯着杨千叶:“前后两次都是从钥匙这儿出的事,我实在没法相信她。”
千叶欲张嘴申辩,被Steven拦下。
“她当然该罚,监管不力掉以轻心,依照员工守则该记大过一次,还得罚款。贺总刚上任,千万别姑息,不过……平日她也算勤勉,对待工作也挺认真,希望贺总能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后半截话才是他的真实意图。
贺冲拱起两道浓眉,表示疑惑。
“什么机会?”
“公司这次重拳出击,打击力度很大,泄密者不仅砸了业内名声,有可能还要受到法律制裁。我想,史然楚兵之流必定怀恨在心,如果这伙人的余毒残支没清剿干净,将来对公司势必还会造成隐患。如果贺总信得过,我愿请缨跟杨千叶在工作之余负责起这件事的后续排查工作,你看如何?”
贺冲右手比划出手枪姿势,放下巴上一阵摩挲,许久,勉强应道。
“好吧,事情主要出在你们二部,由总监善后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史然已经落马,副经理一职也空着,群龙无首,要不就由你来填补这个席位?”
“贺总所托非人了。我只是个画图的,做不了管理,你还是另谋贤士吧。”
“总监谦虚……”
“我向来不谦虚反而很自负,但前提是我有自知之明。二部管理班子是该换换血了,但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那这样,你先考虑考虑,我们回头再议。”想起贺依娜强调过Steven个性执拗,贺冲决定将此事暂缓,“至于刚才说的,还请总监费心。”
“杨千叶,还不谢贺总宽宏大量。”
千叶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贺冲傲娇的昂起头,根本不看她。
“贺总……谢谢。”最后两个字,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回到二部,全场鸦雀无声,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怕引火烧身,个个装出用心工作无意打探的样子。
千叶进了Steven办公室,Steven倒来水,轻轻将房门关上。
为了在最短时间将来龙去脉阐述清楚,他擎腮思索片刻才开口。
“史然、楚兵长期向另一家以寰宇为竞敌的广告公司出卖方案及点子,赚取灰色收入。没错,就是跟大卫有着敏感关系的杜美。恰好他们偏爱我的东西,还三番五次让猎头挖我,所以前后几件剽窃案都出在我们部门。参与的人共五个,证据确凿,不然公司也不敢冒然请商业犯罪科的人直接来抓人。事情是我检举的,无意间在避难层听见裴敏丽跟三部的人商量配钥匙的事,才顺藤摸瓜把史然这老鬼给挖出来。”
听完他的叙述,千叶恍然大悟。
“总监,我跟他们真没关系,我对天发誓。”
“我信你。可现在这社会,发誓是最没说服力的自我辩解,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保管着钥匙,每一把都有你的指纹,别人不信那是情有可原。”Steven客观公正的说,叹了口气,“今天我保你是想让你今后多个心眼,职场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可以不害人,但一定得防着别人害你,那个裴敏丽就钻了你这个空子。”
千叶垂下脑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确实太疏忽大意了,没想到搞鬼的人就在身边。”
“还记得上次大卫的事吗?要不是裴敏丽往他茶里下了泻药,他也不会在装净化器的空隙跑去上洗手间,给自己惹下麻烦。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人为了利益可以说不择手段,搞得这行乌烟瘴气。此事一出,也正好压压这股邪气。”
“最让我意外的还是史经理。”
“不是每个笑眯眯一起共事的人都有颗善良的心。史然够会做人吧,公司上下无人不称他是最和善最没有架子的领导,结果又怎样呢。还不是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一切都跟钱脱不了干系。”
“做多少事拿多少报酬,干嘛非这样。”
“生存法则。大家都想出人头地,自然也会有人用错办法。我其实早就盯上那个裴敏丽了,那女孩随时竖着耳朵,心思压根没在工作上,难怪取个外号也叫小兔。她几次三番跟三部的人在避难层说悄悄话,也是巧了,总让我撞见。哎,也不知走运还是不走运。”
“走运,不走运……总监,什么意思啊?”
“走运的是她的勾当被我发现,不走运的是,我其实想跟踪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人。”
听完这话,千叶发现Steven紧紧盯着自己,脸上的笑早已收起。
“那总监想跟踪谁?”
“刚才已经提到了,史然。”
说出史然名字的时候,Steven像有更深层的喻义,千叶也比刚才更为惊讶——她想起朱古力安排的任务。
Steven在屋内来回踱步,许久才停下来。
“史然背后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一听慌了。她多想告诉Steven她也在悄悄对史然盯梢,可惜又不能说出来。Steven的出发点或许源于好奇,而她的出发点却与报仇有关。
“史然进公司这些年,抛开这次的事不说,表现也算可圈可点。他跟老板一家人没有裙带关系,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来,也算人才。照理说,这么得来不易的工作应该让他满足,并且珍惜,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干这种事呢,无非是为了钱。可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这问题我没想通。”Steven边说边纳闷的抠抠头皮。
“是,他不抽烟不喝酒,平时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一个人住在鹿城,买了房买了车还都是全款,经济上照理不该有什么压力。凭他的收入,娶妻生子投资理财都不是难事。”
“你好像对他很了解?”Steven突然问,但眼里闪过的是一丝惊讶,而非怀疑。
“哦,公司里基本都知道,之前他还开玩笑说让我们帮他找女朋友呢,这些情况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Steven不知道,这些情况其实是她暗中调查出来的。
“我恰恰觉得他有不良嗜好,而且挺花钱。”
“为什么这么说?”
Steven走上前确认门锁是否紧闭,然后从文件柜取出单反相机。
“给你看样东西,但不能跟任何人说。”
“我保证。”她举起三根手指。
“我喜欢摄影,这你知道,没事就捧着相机四处拍照……”
“我很喜欢你的照片。”她忍不住打断Steven的话,再次表达敬佩之意,“上次的摄影展非常震撼。”
“我不是说这个,不过要给你看的的确跟上次的摄影展有关。当初拍了一千多张,最后选出八十幅布展,还余下很多。那些也都是反映旧城拆迁的照片,内容上没什么特别。但其中有一组很蹊跷,你来看一看,玄机都在里面。”
说着Steven将相机打开,一幅幅翻找起来,十多秒后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这是张从高处鸟瞰拆迁区域的照片。照片中央是座红砖楼,周围几乎全是废墟。光从破烂的屋顶和房屋构造来看,这房子的年龄应该比千叶还大,而绝不会比她小,因为当年她和莫莲之居住的也是类似这样的红砖房。
“没什么特别呀。”她在照片上细致的搜索,与此同时,Steven用大拇指将“+”摁住,照片在显示框内不断变大,定格在路口停靠的一辆小车上。
“车,看不清车牌号,有什么问题吗?”
“再看这张。”
Steven展示出下一张照片,而似乎从这张开始,他对构图、景象、意境的追求全都抛到一边,更像是暗中偷拍的狗仔,只求捕捉事件人物,全然不计美感。
这张照片相当清晰,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是他俩都认识的史然。
“他去那儿干嘛?”千叶全身神经开始兴奋起来。
“我也纳闷,你接着看。”
Steven没慌着解答疑问,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也不知道史然去那儿做什么。
接下来的照片呈现出明显的时间顺序:史然从路口进入巷道,又从巷道进入红砖楼,然后钻进顶楼走廊尽头一间屋子。从谨慎到有些鬼祟的样子不难看出,他异常谨慎,深怕被人发现。
“他是去找谁吗,拆成那样还有人住啊?”千叶好奇的等着看下面的照片,Steven却停止了按键动作,将相机放到胸口慢条斯理的说。
“我打听过,那片区域的居民早搬走了,水电也断了,只有些拾荒者流浪汉在那儿借屋子避雨。”
“那他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除了跟人会面,去那种地方还有什么可能?”
“我不知道。”
Steven的眼眶内像卷动着深不可测的云层,他谨慎考量后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我没十足把握,也只是将他在公司做的事跟这组照片结合起来,觉得有这种可能。”
“总监别卖关子了,快说。”
“鹿城有很多地下赌场。”
“赌钱?”她张大嘴,瞬间有所了悟,“难怪,冒着风险偷卖公司方案,原来是为了聚敛赌资,填补亏空。”
“我说了只是个人揣测,特别是看了最后这张照片。”
Steven再度打开相机,声调变得暗沉,表情中多出些参透迷津的骄傲。
所有照片中最令千叶震惊的便是这最后一张——另一个人从小屋走了出来。
“这又是谁?怎么有点像你。”
“我有那么壮吗。”Steven摸摸自然卷的头发,而照片上那人也是同样的发型,“不是我。”
“史经理呢?”
Steven摇摇头。
“等了很久也没出来……我怕出什么事,便壮起胆子上楼去看了看。”
“啊,你胆子可真大。”
“门上挂着老式挂锁,打不开,但能推开条缝。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
“史然没在里面,那是间空房子,除了些废弃的生活用品只有一把塑料凳,上面有个黑色胶袋,装的东西估计不值钱,不然早被拾荒匠收走了。”
“他人呢?”
“你忘啦,刚才顶着一头卷毛已经出来了。”
千叶大惊,一对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Steven关掉相机,小心翼翼放回文件柜。
“我估计那袋子里装的就是他换下来的衣服。”
“他变了妆还戴了假发,要去哪儿,为什么这么做?”
“他从楼上下来朝巷道另一端走,接着右拐,然后就看不见了。”
“如果你的推断是对的,那附近肯定有个地下赌场,为掩人耳目所以才乔装打扮。”
“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测有点勉强。这么偏的地方照说不大可能遇见什么认识的人,如果只是为了赌钱,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吗?”
“估计得分人……”千叶嘀咕道,“我知道他参与窃取设计稿的时候,有种仿佛不曾认识过的错觉,能做到这样的人一定相当警惕。”
“这点我倒认同,不过身为他的朋友,实在替他感到惋惜。他本可以全情投入工作,好好坐稳经理这把椅子,在同龄人里面也算出人头地了。没想到一失足,摔这么重。”
“除了赌钱,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吗?我们会不会想多了,或许他根本就是去干一件很普通的事?”
“呵。”Steven索然无味的笑了笑,“难道去相亲?”
桌上电话响起,他接起“喂”了声,便是无言聆听,随后道声“好的”,挂断电话。
“刚说到哪儿了?”
“他转到砖楼后,出了你的视线。”
“哦对,这儿才是*。”
Steven简直像在讲一出情节跌宕起伏的评书,一个个疑点陆续抛出,勾得千叶热血沸腾。她冥冥中有种预感,Steven提供的线索与朱古力想让她完成的任务有交叉点。
“背后那条路往左可以直达主路,往右却又包着楼房绕回前面这条道,就是他停车那位置。我观察了很久,他右拐后没从那头出来。”
“你是说他消失了?”
“我是唯物主义者,肯定不信凭空消失这种说法。”
“有没有可能其他车从背后把他接走?”
“那条路不宽,顶多三个人并排前行,汽车根本没法通过。”
“总监……”千叶看着Steven,两人眼里同时闪过不可言说的意趣。
“百思不得其解吧,我也是。直觉告诉我这跟公司的事没关系,但我很想弄清楚,纯属好奇,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她几乎不假思索的点头。
Steven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和备忘录。
“这两天公司比较忙,忙过了我打算当面找他问问。”
“他会告诉你吗?”
“把握不大,但必须想法撬开他的嘴。好歹朋友一场,如果他真沾染上什么恶习,我有义务劝他悬崖勒马。”
“我需要做什么?”
“写份检讨交给贺总,这才是正事,等这股风头过了,我俩再抽时间去那儿看看。”
“明白,谢谢总监。”
千叶朝Steven深鞠一躬,刚迈步离开忽又转回身。
“朱古力……”她唤道,感觉头皮一阵发热,扶门柄的手也出了汗。
然而Steven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神色表情,只是自然的耸耸肩。
“什么?”
“没,没什么。”她笑了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破绽。
“哦,去做事吧。”
经过办公区,穿过走廊,她径直来到卫生间,俯洗手台前用冷水泼面。看着镜子里挂满水珠的脸,有种玻璃破碎前四分五裂的疼痛。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根本来不及细想却又好似回到原点。这感觉像极了一个溺水者,浮浮沉沉无人救援时又稀里糊涂被冲上岸。但她看清了水下的状况,被泥沙卷得浑浊不堪,就像这办公室,这公司,这栋楼,这座城,这个社会。
社会是人心扎堆聚合的产物,没踏出福利院前她自认已做好防范准备,然而今天这堂课才算真正启蒙,让她对虚伪二字有了深刻认识。
无论是“老好人”史然的深藏不露,还是“好姐妹”小兔的伪善贪婪,都轻而易举骗过了她的眼睛。要不是Steven挺身而出以身作保,恐怕她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份工作,在街上漫无目的绝望的游走。
回头想想,轻信他人、非黑即白的处世习惯的确该修正修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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