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全然汇聚落于我脸上,程欢欢因为急切面部肌肉有些绷着绷着,她说:“陈十你知道吗,其实我是觉得李总有些可怜,这几年他一直戴着一条围巾,那围巾是断过一次再被拼起来的,那接拼的地方手工特别潦草特别突兀,但李总只要天一冷就戴着,万嘉好多同事私底下议论纷纷,有些八婆还说李总是撞邪了被猪油糊心了才干那么与他平常作风格格不入的事,可我知道李总他不是。因为之前有次,李总那围巾不小心落地上被我捡起来,我看到那围巾上,绣着你的名字。”
这个炸弹来得太突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迎面暴击,我只能是揣着它,然而眼睁睁看着它在我的心口炸出一个无底洞来,我从那里深幽的洞口里,轻而易举的被时光拽着往回跑,我跑过我在医院跌坐在地上祈祷的夜晚,我跑过我在尼泊尔越南经历过的种种跌宕匍匐,我跑过我在贵阳那段看似安详其实烽烟四起的日子,我再跑着跑着,就跑回了我生命里唯一一场故事落幕的夜晚,在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李岩拿着剪刀当着我的面将我全心全意织给他的围巾一分作二,他告诉我从此以后我与他将是一刀两断再无关系,我那天还骂他该遭天打雷劈。
然而这个残酷的社会,这个有着太多固定模式的社会,生活在那些食物链顶端的人,他始终有着更多外力加持使得他不易落于深渊,而越是深陷在泥土里的人,她哪怕只是为了闻一闻土地的芬芬,她也要付出数以万计的代价。
而我的代价,就是我最后遭遇了我诅咒给李岩的天打雷劈。
我已经被劈打过,我的灵魂被劈散,骨头被磨成灰散落到无可归途里,即使我仍然手持着回忆跌跌撞撞,我再也回不到那些心无旁骛只凭着一腔孤勇前行着的过去。
所以他李岩是因为撞邪还是失心疯,他何故要围着我织的那条围巾浪荡走人生,又关我什么事。
不管我的内里流淌过多少情绪更迭,我表面上依旧是一副酷炸天的模样,我云淡风轻:“一个合格的前任,他就该在分手之后默默死在对方的朋友圈之外,他该是连个墓碑都没有,他该是坟头已经长草,他该是连个让人缅怀的地方都不复存在,他就该如此。欢欢,这个话题打住吧,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我再与你沉湎谈论旧人,总是不好。”
虽然表面上看着就是特别大大咧咧的性子,程欢欢或是骨子里比较感性吧,她的脸上流露出遗憾和怅然,她勉强笑了笑:“那行吧,那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来,不说闲话了,喝酒。”
不知是这酒下过冰之后变得异常醉人,还是我这些天喝得少酒量也跟着退步了,这场饭吃到最后,我醉得步履踉跄,我还是靠扶着程欢欢的肩膀才站稳脚跟,我的摇晃与颠簸就此被抖落在深圳渐渐冷清的夜里。
程欢欢叫了个代驾,她让人先把我送回家,后来车开到我那个小区门口,那些随着夜色深深而变得雾化的光线裹挟着我,我抬起手来朝着东倒西歪窝在车上的程欢欢告别,我手挥着挥着,我感觉我是真的彻彻底底与从前告辞,不复再见了。
等我洗完澡出来,时钟已经点缀在十一点与十二点的区间,我收到了何宇今的短信。
很简单,他说:“陈十,晚安。”
我破天荒睡了个特别沉稳的觉,待我醒来,阳光已经肆意覆盖过每一寸大地,我开着那辆稍微有些坑坑洼洼就会叫得特别厉害的老旧大众,我马不停蹄的奔赴前方。
忙了又忙,周末如期而至。
最要命的事是,平常工作日我总是睡不醒,大周末的反而起个大早,我出去跑了个步回来,就开始给自己弄面条做早餐,我想着晚一点吧,我要是没别的事,我不如到环光走动走动得了,何宇今要是需要啥帮忙的,我一个人起码也能抵两人用。
然而,我刚吃碗面刷好锅,何宇今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抖掉手上的水花,我忙不迭接起来,何宇今声音的线条特别分明,他说:“陈十,过大礼的日子,我老妈子那边盘好了,就在这个月底的26号,那个日子大,是个好天时,你看都成吧?酒店我也订好了,还有那些糖果饼干回手礼我都给搞好了,你今天要不加班的话,出来试礼服怎么样?你要是有自己看好的牌子,你照说,我马上安排。”
多少还是有些压迫感吧,不过我转念一想我和何宇今已经相识十年,这时间已经足够漫长,我既然是想过与他好好处着,我就没必要东一边西一边的踌躇着,我于是稍稍敛了敛神:“那礼服,就穿那么一次,没必要买新的吧,好像是可以去那些婚纱店租着用是吧?我之前在昆明碰到过几次同事结婚,他们一般都是去微微新娘皇室新娘那类拍婚纱的店租的礼服啥的,然后那个化妆师,也可以在婚纱店请,总之找婚纱店更省事吧。”
“横岗大厦这边,确实是有个薇薇新娘,开了也挺久了,那要不要去看看?”
一直都是那种以我为主的商量口吻,何宇今加了几句:“还有松柏天虹这边,应该也是有这类品牌店铺的,不行我们就先都去看看?”
我想了想,说:“那咱们先碰面再说呗,碰到面了再看着办。”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在金沙摩尔的停车场见到了何宇今。
但,我不仅仅是看到了何宇今。
除了他,阮思婷也在,她和何宇今的手上,捧着一模一样的茉香奶绿。
特别优哉游哉的吸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珍珠,阮思婷腾出一只手来就搂住我的肩膀,她将我往她身上靠了靠:“老佛爷,我今天休息,老何说你选礼服,让我过来帮帮眼做参谋。”
虽然我觉得何宇今没通过我,他就私底下联络我最好的姐们过来,他这做法有些迷,可是我琢磨着他一向直男性子,他定是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再则与我和阮思婷那份交情,我还真没啥可死扒着细节计较的。
我们先去的薇薇新娘。
在老街口上坡处,那家已经林立多年的婚纱店的玻璃已经蒙上淡淡岁月尘沙,从外面看着它有些斑驳的老旧,不过进到里面,又是另外一番洞天。
真的就是挺舍得花钱的,何宇今一进门,他就给接待的美女说他打听过了,婚纱店也是有礼服卖的,他要好的,价格啥的他没多大所谓,但东西要顶顶好的。
因为何宇今这番放话,顿时有两三美女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她们没一阵就拿了一堆礼服挂在那里等我试穿,我看得眼花缭乱,我一排摸过去,最后选了条大红的鱼尾服。
套上身拉拽整齐,我走出去晃给阮思婷看:“怎么样,这个还行吧?”
还是悠然自得喝着奶茶,阮思婷腾出视线来审望了一番,她淡淡勾起唇来:“这款式还可以,就是颜色太红了。”
神情忽然凝住,阮思婷若有所思过后,她轻蹙起眉:“不对啊老佛爷,你不能穿这个红的。你忘了老何是二婚嘛,他是二婚,那你不能穿这么红的,你得穿粉色。我好像之前听过,很多地方风俗都这样,二婚不能穿大红。”
将我迎头一桶冷水之后,阮思婷又像想到啥似的拍她大腿:“靠,我搞错了,应该是女的二婚才不能穿大红,现在你和老何,是他之前有过婚姻,这跟你没关系,你就选你喜欢的大红吧。嘿嘿,我最近脑子不灵光,差点搞错。”
本来我就是提着一股劲的来试礼服,现在阮思婷这乌龙一出,我那股子劲就欢脱的往外逃跑了,我再想到我和何宇今订过婚吧,那结婚也会渐渐提上日程,我的心就那个七上八下的。
没再继续作妖选这个选那个,我转身换了另外一件,那件的裁剪款式更保守一些,颜色也偏淡,我穿着,算是中规中矩吧。
像何宇今那样,他再直男,他也是干设计出身的,他自然看得出来我选的那个款式也就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不过他或是为了让我高兴,他一个劲的夸我选的好看。
这让阮思婷嗤之以鼻,不过她吐槽两句,也停了,她与我们一同吃过午饭,她就溜了,说是约了帅哥看电影。
转眼就剩下我和何宇今,他与我在松柏天虹的大门口对视一阵,他说:“陈十,不然我们再找个地方喝个下午茶,有些礼节上的事,我也得让你给拿个意见。”
在星巴克外面的圆桌坐下,何宇今点了两杯拿铁,他掏出手机开始给我看他订的酒店以及场地布置的一些信息。
还是想着给我更好的体验吧,何宇今没在龙岗这个范围订酒店,他舍近求远的订了华侨城洲际大酒店,他选的那个布置套餐,也是怎么梦幻怎么来,我横竖看着,唯一能挑出的毛病就是,这烧钱。
直到目前为止,我和何宇今就鲜少谈及各自经济方面的话题,我由始至终不太清楚他现在到底大概能有多少钱,可我确是始终知道何宇今的每一分钱,都是靠着他自己一手一脚扒出汗踩出脚印,才挣来的。
这大风刮来的钱,尚且还要花点力气去捡呢,更何况是辛辛苦苦来的那些。
压制着不让眉头太皱,我直言道:“这太贵了吧,那得花多少钱?就是请些亲戚朋友吃饭吱一下这事儿,犯不着花那么大的钱吧,我觉得随便在这边找个过得去的酒店,就得了吧。”
“不差那点钱,我想尽我所能给到你最好的。”
稍作停顿,何宇今说:“陈十,酒店这些都是小事,我主要是想要跟你谈谈过大礼那些。我是这样的想法,你既然是跟我订了这事,我多多少少要给点诚意,那诚意虽然不是要用钱来衡量,但少了钱真不行。我在宝安体广那边有个不太大的三房,那是我之前买来做投资用的,前些年一直租出去,这两年我收回来重新装了一下,我打算把那个过给你,你住不上,可以给你哥和嫂子住,那个事由你支配安排…。”
诚惶诚恐啊,我连忙摆手:“那不行,这么一大套房子的,你不能说给就给,我不敢接,这事没得说,我吞不下。”
“也没多大,就一百来平。”
何宇今语调轻轻:“陈十,你要是啥都不拿我的,我没安全感,我会觉得你没把我当自己人。这事按我的想法来,等咱们忙完请客吃饭的事,我们就抽个空把那事办一办。”
不知在私底下捋了多少遍,何宇今的思路特别清晰:“还有聘礼那一方面,我和我爸妈一致认为含糊不得。那些三金什么的另说,回头你喜欢啥我们就去买啥,不设预算不设上限,只要你喜欢我又力所能及,都买,全都买。我们主要是说说聘金那些,我的想法是,给个66万吧,寓意是六六大顺。这个钱呢,我想是给到你哥那边,他就是你的娘家,他怎么处理都行。”
这一下,我控制不住的猛皱眉:“你这是发了多大财,又是房子又是几十万的说给就给?犯不着吧我觉得,意思意思给个一万一,咱们那老家那里,不都是这样给,寓意万里挑一嘛?”
“那不行,就这么一丁点钱我不好拿出手。”
语速忽然慢下,何宇今突兀稍作语气上的拿捏:“还有,陈十,你老家的姨妈,她那些要求我听你哥提过,赡养老人什么的,我都能接受,我…。”
心口闷闷的,我拿起咖啡一口气喝掉大半,我截断了何宇今的话:“不用算上我老家那些,不管是所谓的姨妈或者所谓亲妈,都不要算上他们,我不想再与她们有任何联系。这个事,我没打算往老家说,我也不会请他们,他们早已经当我是死人一个,我也不会再去叨扰他们,老何你不要给他们哪怕一分钱,你给了,我就难受。”
视线定在我脸上,何宇今凝住我有半分钟之久,他语气幽幽:“陈十,我只是希望我能够面面俱到,我想你好。”
“我明白。”
又是用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杯饮料,我不偏不倚的和何宇今对视着:“但是你真的不要给任何钱给他们。我太了解他们了,只要你开了这个头,你后面就要付出更多,你还落不到一点儿好。这事你就别掺和了,让我以我的方式来处理,好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
前两年我在昆明风里来雨里去,我挣的那些钱有一些被我花去,大部分我是寄给了陈一鹤,我其实也有预留一小部分汇给了远在老家的姨妈朱雪珍。
我那样做并非是圣母心作祟,我只是在历经跌宕后更明白生育恩情的意义,而也正是明白过那种刻骨的维系,我会有忍不住尝试着再次靠近的冲动,于是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用公共电话拨通了朱雪珍的电话。
时不凑巧,当时适逢朱雪珍在朱美莲那里做客,她们开了免提,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轮流数落我,最后朱美莲恶狠狠说都怪我害得陈智强有了案底有了污点,是我害得陈智强一蹶不振,我该负担陈智强每个月四千多块的生活费,而朱雪珍她就在一旁附和着,她说这钱我该打,她还说我就算去卖身,也该把这钱拿回家。
我最后默默挂掉了电话。
所谓生恩育情,它确实恢弘而厚实,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母爱也确实伟大,但它得以伟大的前提是,它首先得存在着。
而朱雪珍也好朱美莲也罢,她们更热爱着她们那一段生命,我对于她们的意义,是一只猫一只狗,甚至可以是一只潜力无穷的提款机,我的死活,她们不会关心,我该彻底清醒与抽离,以后即使我仍然独身前行在这苍茫大地,我一个人淋着雨度过冷冽寒冬,我也认命了。
当然我后面还是会在给陈一鹤打钱的间隙,我会豁出一部分打给朱雪珍,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少给陈一鹤伸手,再无其他。
然而,出生在一个温馨和谐家庭里面的何宇今,他大约是无法理解我的决绝,他大概会在心里认为我冷血吧,他的面色有些难看,他凝住我好一阵,他语速缓缓:“哦,好吧。”
当然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并未影响到我和何宇今之间的氛围,此后我们就请客名单啥的展开了新的一轮讨论,何宇今他说给我预留了三桌,我一听压力山大。
三桌,那就意味着我得请上三十个人,我离开深圳那么久了,我去哪里凑够这数是吧。
来回探讨完之后,我这边的预留桌数就成了一桌,我还是有些冒嘀咕,我就怕到时候我这一桌人都凑不够,那就丢人了。
所以一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给孟笑笑打了电话。
铃声差不多响完了,孟笑笑才接起来,她听着我倒豆子的说完,她的沉默拉长战线,过了有三两分钟那么久,孟笑笑忽然说:“陈十,对不起。你这是喜事一桩了,可我没法为你高兴也没法恭喜你,甚至你邀请我去喝你订婚的这一顿,我也不能去。”
特别意外,我语气急急问:“怎么了笑笑?你没事吧?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不对劲,你是碰着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
孟笑笑的声线有些抽磕着,她语速更是缓慢:“是李岩有事。因为你,他借酒消愁,他喝过火了,酒精中毒,现在还在抢救室里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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