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独撑门户贫家女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硕人》
天昏昏,月初升,草丛深处到处是声嘶力竭的虫鸣声,虫鸣是种越夜越卖力的狂欢,当无数的虫声此起彼伏地发出,层层叠叠地响起,那阵仗仿佛一场排练中的交响乐,盖过了小道上窸窣的脚步声。
卓旗扬和阿强踩着初生的月色,慢慢往家走去。
陈坑村并不大,横跨整个前陈坑和后陈坑,只不到半个小时的脚程。卓旗扬和阿强出了天然门不到五分钟,便走到了报恩亭。此时,不期然看到亭中一个长发白肤的瘦高女人在抽泣着,映着月光,白色的小脸庞明晃晃有些瘆人,阿强被镇了一下,拉住卓旗扬的手臂,愣愣看着亭中好几秒。
卓旗扬定睛看了看,轻轻一笑:“那不是何腰治吗?刚刚还挺彪悍的追着弟弟打,怎么躲在这里哭了?”
阿强松开了手:“是哦……这小妹妹晚上看上去怎么跟女鬼一样!”
卓旗扬听他这么一说,又仔细看了两眼:“还真是挺漂亮的。”——高挑美丽,肤如凝脂,如果换身好衫裤,就完全是《诗经》里面描述的那样: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恍惚有点林佩环的风采。是的,当两个身影重叠,那身材,那眉目,几乎是一样一样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关注何腰治的缘由,原来这个小妹妹长得那么像林佩环!不,她长得比林佩环更白皙、更精致,只是太年少、出身不好,没办法像林佩环那样,周身散发着摩登知识女性的韵致。
何况,他喜欢的林佩环永远都是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样子,哪像眼前的何腰治,柳条似的身板哭得一颤一颤的,楚楚可怜。
这样的场景,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心疼。他下意识地问阿强:“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No,No,No!”阿强连连摇头,“女人哭起来都一样,没完没了的,太麻烦了!要去你去……反正十二少你是最有耐心的了。我先回去跟夫人报个到。”边说边撤,还真就撇下卓旗扬走了。
“女人又不是老虎。何况只是个小妹妹。”卓旗扬看着阿强的背影,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看来以前是被吓怕了。”但自己也还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呢?
没等到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来,亭中哭泣的女孩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慌慌张张擦了眼泪,朝他挤了半个笑容。
卓旗扬轻步上前,微笑道:“你好,我记得你叫何腰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说着递上了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白手帕。
何腰治摇了摇头:“没事的,哭完了就好了。你不会懂的。”似有犹豫,却并没有伸手去接手帕。
“说来听听,或许我就懂了呢?”卓旗扬把手帕塞到她手中,说:“说说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何腰治又摇了摇头:“好多事……我弟弟上学的事情,我家是外来户,上不了村办小学,我去求过将军夫人……”断断续续说到这,抬头看了卓旗扬一眼:“就是你阿母——她也帮不上忙。我阿母不想让小弟上学了,我说他得上,阿母生气了,又怪我拖累家里,没给家里挣钱……阿爸又不在家……过番一年多了,隔壁一起走的陈斯安一到南洋就来了一封信报平安,还问我们家是否安好,阿爸到现在一封信也没有……阿母说都怪我……”说着眼泪又刷的掉了下来,她抽了口气,使着劲要把眼泪吸回去,但还是失败了,晶莹的泪珠掉在手背上,掉在手帕上,月色下竟然是那样醒目,卓旗扬似乎听到了泪珠碎开时的声音。
愣了愣,卓旗扬开导说:“你不要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把眼泪擦了,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可能就有好消息了。”
何腰治还是摇头:“你不会懂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生活有多难。”
“或许体会不到。”卓旗扬实打实地说,“但还是可以懂的。”
何腰治看了看卓旗扬诚挚的表情,努力地朝他的世界去设想:“好吧。就好像我虽然只上过几天书,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还是会羡慕你们可以读书,可以读那么多书。”
“你也可以呀。读书靠的是自己。”
何腰治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懂。大人们都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反正是要嫁人的,还不如在家做做针线手工帮补家用。村办的小学只给陈卓两个家族的孩子上学,学堂里几乎都是男孩子,只有那几个生意做得好的人家有让女孩子上几年学,村里唯一一个念成女秀才的就是天俦叔的女儿了。听说她还到鬼子的国家去念书呢,大家都说,就是因为她念书那么厉害,所以都没有被鬼子抓去。”
鸡同鸭讲的世界只有鸡鸭自己才懂迁就的艺术,卓旗扬也只能带着微笑解释:“不是她念书厉害,而是书念得多就会懂得很多道理,然后,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何腰治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的泪痕未干,眼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彩:“你说的很有道理!”
卓旗扬心中有种大功告成的松懈感,指了指何腰治手中的帕子说:“好了,小妹妹,擦擦眼泪,回去吧。明天就会有好消息的。以后你自己想读书,可以去我家借书,不懂的字可以问我,我教你。”虽然他之前不曾回过祖家,这次来了一看,大厝里面居然有专门的书房,书房里经史子集笔记小说摆满了书架,连林语堂张恨水的作品都有。也不知道是摆设用呢,还是大哥料着有这么一朝他会回来长住所以特意准备的。那么多书放着生虫实在可惜,如今有想读书的人就在眼前,借书的许诺对卓旗扬来说确实是张口就来的事。
然而何腰治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个点:“我十四岁了,不是小妹妹了。”她抓着手帕使劲擦了擦眼睛,“我阿爸说十五岁就可以结婚了。”
卓旗扬未置可否。他想来想去,也是的,很多南洋的女孩子也是在这个年纪就嫁人了,只是何腰治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实在无法让他对应上适婚女子这样的标签。
回到家,阿强已经把饭桌支到了离陈丽卿房间最近的偏屋,卓旗扬亲自推了陈丽卿出来,一桌吃起了晚饭。虽然卓旗扬一勺一勺喂到陈丽卿嘴里的是炖得烂透的粥糜,而不是桌上的炒菜,陈丽卿还是难得地吃的笑容满面。
吃了小半碗,实在咽不下去了,陈丽卿要了口开水漱口,阿强连忙起身去倒。
卓旗扬仔细地帮陈丽卿擦了嘴。陈丽卿心下大约有所触动,忍不住说:“阿歹,你这么乖,阿母都舍不得走了。”
卓旗扬把擦嘴巾搁到桌上,说:“阿母,我今天去拜托舅舅表哥他们帮忙,很快就会找合适的医生过来,你的病是小病,很快就会医好的,你会长命百岁。”
“刚刚阿强有跟我聊了一小会儿。说你到哪都讨人喜欢,说你大舅舅跟你聊了一下午眉开眼笑的。你知道吗,你大舅舅这个人啊,从来不应酬人的,喜欢的人就拿他的好茶招待,一直聊,不喜欢的人,见都不见人家一面。”
卓旗扬意识到母亲在说自己和大舅舅之间的龃龉,并不想深探,忙找了点开心的事情来说:“舅舅武馆那边好热闹,一大帮师兄弟又会拳头功夫,又会拍胸舞,还有南音团给他们现场伴奏。今天他们一边唱,隔壁的何腰治和她弟弟就闯进去了,因为弟弟逃学,姐姐追着弟弟打……”
“何腰治?那是她弟弟大炮又皮痒了,年纪那么小调皮捣蛋不思进取,都不知道他姐姐多辛苦,从来不珍惜,经常揍一揍才会好一点。”
卓旗扬眉目稍弯:“阿母在家里不出门都知道这么多事情啊。”
陈丽卿笑了笑,娓娓道来:“村子就这么大,一大半都是宗亲,大家互相都很了解的。何腰治那个小姑娘,挺不容易的。她阿爸过番一年多没个消息,家里估计都山穷水尽了,她阿母又是个不讲理的,都靠她到处洗洗补补搬搬抬抬的,一家三口才有口饭吃。也是左邻右舍看她家可怜,有什么小工差事都预着她一份。尤其你大舅舅家,接什么活都算她一份,你说工地里的事,算她一个小姑娘出工的人头,这是什么事……”
“大舅舅心善。”卓旗扬心里压着点什么,想了半天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陈丽卿却叹了口气:“他就是心太善才发不了达。”
“做善事和发达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卓旗扬若有所思,“阿母,小的时候大哥就跟我说,上善若水。真正的善良就跟水一样,是很平常的东西,但是可以滋养世间万物。”
陈丽卿忍不住含笑摇头:“阿裕是教出一个书呆子来了,净说些我听不懂的。”
卓旗扬抓了抓额头:“是我的错,聊何家的事情怎么聊到老子了。”意识到不对,又抓紧解释:“老子是那个圣人老子,就……我们清源山上不是有一座很大老君石像吗,老君就是老子。”
陈丽卿笑问:“你才回来几天就知道清源山上的老君了?”
“我在南洋就看过照片啊。听说摸到老君鼻,活到一百二。改天我带你去摸一摸!”
“哎哟,你还让我去爬山啊!阿母这把年纪可爬不动。”陈丽卿聊得开心,“就算是年轻的时候,我也爬不动啊……我又不像何腰治那个小姑娘,练过武就是不一样,听说她一下子就摸到了。”
“我知道,我们被土匪抓走的那天,多亏了她跑得快,跑回来报信。”
“什么?你什么时候被土匪抓走啦?”陈丽卿声音瞬间高了许多。
卓旗扬这才知道自己说漏嘴,闯祸了,忙不迭安抚母亲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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