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他乡故知锦上花
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爱。——《增广贤文》
卓旗扬从花园一路找到了侧门,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何腰治和黄巧巧。两个女生在聊着什么,黄巧巧突然发起了火,一把甩开何腰治伸过来的手,喊了句:“我不要!”
卓旗扬不由得停了脚步。
女孩子吵架?这场面实在有点尴尬。
只听何腰治又说了些什么,声量不大,依稀提到了自己。感觉话题与自己有关,卓旗扬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又被黄巧巧的咆哮声震住:“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居然不站在我这边!”
然后,他看清了何腰治为难的表情,说了一段长长的话:“巧巧,你听我说……有一回,我去接大炮下课,去早了,听见先生在跟他们讲古文,其中有一句,我听完就记住了,我觉得古人真的很聪明,说的特别好,君子不夺人所爱。”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黄巧巧丝毫听不进何腰治的话,“我不管!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坏我的事,我恨你一辈子!”
何腰治一脸愁容。
卓旗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半天,终于被黄巧巧发现了行踪。
“旗扬哥哥!”黄巧巧露出受惊的表情:“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卓旗扬稍一迟疑,摇了摇头,只说:“胜利仔和钟壁说要去看电影,你们要不要一起?”
黄巧巧被吊起了兴致:“电影啊?旗扬哥哥去吗?你去我就去!”
明明已经决定过的事,这一刻卓旗扬却被问住了,想了许久才说:“本来想去,但好像还有点事,待会儿再决定。腰治,你也跟大家一起去看看电影吧?”转头问何腰治。
何腰治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侨联布置了点联络工作,我得去侨办一趟。”卓旗扬这才想起来,阿强办事妥帖,何腰治已经入职侨联了,但因为不太识字的关系,当不了文员,只能暂时做个“后勤联络员”,每周坐班三天,参照正式职员待遇,给她发的是半薪。平时她只需负责些勤务工作,另外需要经常跑腿送些文件、物件乃至口信等等。这次她要到鼓浪屿来,找泉州侨联调班,侨联了解完始末,直接给批了公出,顺带也交办了一些事务。于是何腰治此行变得“公私两便”,一路上很是欢欣。
既然涉及工作事宜,卓旗扬也不好多加干涉,只点了下头,便又吩咐黄巧巧:“约了胜利仔他们在一楼客厅聚头,快过去吧。”
“好啊!旗扬哥哥你也一块去吧!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呢!”拖着卓旗扬的胳膊便往客厅大门的方向走。
卓旗扬不愿意苛责黄巧巧,便只能纵着她如此撒娇耍赖下去。他边走边回头望,何腰治一直站着没动,只朝他微微一笑,笑容极是发涩。
卓旗扬心下担心,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没去看电影。黄巧巧缠了半天他也无动于衷,导致黄巧巧也有些不高兴,加上她变着法的撒娇被黄诚训了几句,一赌气便拉着胜利仔和陈钟壁匆匆出门去了。
黄诚为女儿的刁蛮一再致歉,卓旗扬只当黄巧巧是小女孩心性,撒娇不成撒点泼也是应当的,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有些放心不下何腰治,主动过去关心,表示愿意护送她去侨办。然而,前后才一会儿工夫,何腰治跟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地直接拒绝了:“十二少,您身价那么高,我可雇不起您当我的保镖。再说,我自己去还更安全些,土匪都想绑十二少呢!”
卓旗扬心想,小女孩吵架果然是家常便饭,看何腰治自愈能力这么强,便搁下不提了。连着送了何腰治和黄诚出门,自己一个人留在黄家听留声机打发时间。
偌大的宅子,一个人听音乐,孤单寂寞凉薄的感觉悄然而发。偏偏黄家的留声机质量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的,听的人心里莫名的烦躁。好在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黄诚和杨华生都回来了,还带了十几个人陆陆续续抬了好些担子进来。黄诚欢天喜地地拿着张单子,介绍说,食糖送到了,清点清点,没问题明天吉时一到就送女家去。
原来是杨华生给未婚妻准备的“六礼”。每个地方叫法不同,泉州仍尊古礼称为“六礼”,这一带却是叫做“食糖”,大概因为其中包括了回馈亲友们的宴席和喜糖,也算直观。总而言之,这食糖,是下聘之后、迎娶过程中,“孝敬”女家的。
杨华生是单身来此地迎娶的,不然也不会借住黄家,但所定六礼数量实在惊人,工人们进进出出,搬了好几个小时,把黄家大厅和库房全部塞满了。
卓旗扬主动请缨,协助黄诚清点物品,点着点着,看阵仗不小,判断说:“杨先生这个婚礼很盛大。”
黄诚点了点头:“一边是乡绅,一边是新贵,门当户对,虽然是非常时期,规格也是低不了的。不过听说,两家商量过后,把聘金、嫁妆的现金,都捐了给前线。”
卓旗扬问:“杨家是新派人物,黄叔说新娘家是乡绅?”
“是啊!”黄诚感慨道,“新娘家五十年前就富甲一方,是台湾南部大地主,首富!后来日本人占了台湾,林家老太爷就扔了全部产业、万贯家财,跑回来祖家,在鼓浪屿安居下来了,靠着一点祖产,到上海滩上开了家公司,两代人一拼搏,又是一副大产业。而且他们家人实在是厉害,对局势把握得好,而且几代人都很有魄力、当机立断,听说就在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打进上海之前,他们家的产业就都搬到香港了!”
“哦?”卓旗扬被撩起了兴致:“这么说起来新娘是台湾名媛?”
“台南林骁!”黄诚说,“新娘是林家大女儿,林大妹,她父亲是林骁的亲孙林中华,林大妹。”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林骁后人!”当年林骁一家扔了小半个台湾的产业出逃,被日本人追杀,林骁本人和几个儿女都死在了鹿港码头,最后抵达闽南的家人寥寥无几。传言林骁死后被剥皮制成了大鼓,至今仍晾在台南林氏宗祠门口,触目惊心。关于林骁的故事,南洋的闽台籍番客们时有聊起,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爱国爱我中华。在卓旗扬看来,不为财富所绑架的人,便值得景仰。林骁,无疑是真正具备贵族精神的骑士。卓旗扬没想到此行竟然有次收获,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林家后人,一边感慨一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大女儿叫大妹,二女儿三女儿叫二妹三妹吗?”这个林家该讲究的地方是丝毫不将就的,面对国土陷落的局势,偌大产业说扔就扔,为了尊严可以举家冒险、从头来过。可是到了子女名讳上,确实并不讲究。林中华、林大妹……这名字比许多小户人家的都不讲究,看样子是真心的不重视。
“对啊!林小姐还真有个妹妹就叫二妹,不过妹妹结婚的早,林大小姐书念的多,耽误了几年,听说也是刚留学回来。这不一回来,家里就赶紧把婚事办了。”黄诚说着,喊了不远处正抓耳挠腮地勾着清单的杨华生来求证:“小杨先生,林小姐的名字是按长幼次序起的吗?”
杨华生踱了几步过来,听完黄诚的提问愣了一秒。他明显没有听到黄诚和卓旗扬前面的对话,想了想才回答说:“是的,他们姐弟几个,名字是连着的。”
“挺有趣的。”卓旗扬说,“所以杨先生是在国内出生,所以叫华生吗?”
杨华生笑着摇了摇头:“我母亲年轻时在欧洲闲着无聊,喜欢看侦探小说,其中有一本侦探小说里面,有个角色叫Doctor Watson,就给我起了Watson这个名字,当时的中文翻译版本很多,有的翻译家翻译成滑震,有的翻成霍生、沃森,还有的翻译成华生,我父亲喜欢华生这个版本,说我是华人在欧洲所生,就叫华生,挺好的。”
卓旗扬听着听着,思绪已经跑远:“杨先生说的是《福尔摩斯侦探案》吧?我看过中华书局翻译的全集,刘半农先生主编的,好像是民国五年的书?我记得那个版本翻译的就是华生。”
杨华生点了点头:“我父亲看的就是那个版本。不过我母亲更喜欢民国三年商务印书馆的翻译版本,那时我们闽人的文学大家林纾先生翻译的。”
“那位不懂外语的翻译界之王啊!”卓旗扬欣然同意,“确实是才华无可匹敌的一位。我们家的老先生经常说,闽人多奇葩。说着就要举例,一举例就是林纾先生、辜鸿铭先生……”
“老先生也很有趣。”杨华生笑道,“敢问这位老先生是您家中什么人?”
“我大哥礼聘的西席先生。我们卓家也是老派得很,都是先上够私塾了才让进公学。上了公学了,老先生还继续管着我们的课外阅读。”卓旗扬看似在自贬,话语间却不免流露出对老先生的尊敬。
“能被卓大少爷礼聘为西席,这位老先生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私塾先生吧。”
卓旗扬想了想:“老先生学识渊博,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中外文学没有他不熟的,但没听说有什么大名头。”
“看来是位世外高人。”杨华生知道像卓旗扬这种番生子多半说什么便是什么,也不作它想,随即考虑起自己的事情来:“对了十二少,都说相请不如偶遇,这趟缘分实在不浅,我想请您担当我婚礼的男傧相,不知意下如何?”
“这个……”卓旗扬言语是犹豫的。
杨华生追问:“有什么顾虑吗?”
卓旗扬正色道:“我有个条件。”
居然讲起条件来了?杨华生纳闷,摊手示意:“请说。”
“我们都是年轻人,我又是后辈,杨先生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一旁的黄诚倒是听了个全套,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难得一见如故,小杨先生、十二少,你们年轻人,互相叫名字更亲近些多好!”
“不不……”卓旗扬打断道,“不是一见如故,我早就认识杨……兄了,我这是他乡遇故知,有机会当这个傧相给杨林大婚添点锦上花,荣幸之至!”
一派喜气洋洋的红色之中,三人会心而笑,甚是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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