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是冤家不聚头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宋·文天祥《正气歌》
卓旗扬陈钟壁是上过狮仔山的,当时还认为以王兴邦为首的那群土匪只是劫财,并未损了大义,如今听说他们竟然勾结日本人,瞬间觉得土匪贼寇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什么盗亦有道绝对是骗人的鬼话。
也因为卓旗扬陈钟壁被掳过,知道狮仔山那群人的厉害。如今他们靠着日本人的扶持,整个山寨都配了枪械,更是活脱脱一支地方部队。这样一来,要想从狮仔山救下人来,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胜利仔他们休息的时候,卓旗扬和陈钟壁、十四等人商讨对策,始终不得其法。
卓旗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够,让胜利仔觉得自己是在故意拖延不肯施救。他竟然就自己跑掉了。
卓旗扬拉出陈钟壁组织了一队人手四面追出去截人。一直到天黑,人还是没找回来。
直到半夜,一阵异动终结了这场漫无方向的寻人。
天气不是很好,星月黯淡,大家灭灯就寝之后,整个农庄仿佛溶在了夜色中。就是这样的后半夜,黑漆漆静悄悄的农庄大埕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一阵呼喊声之后,随行的几条土狗纷纷吠了起来,骚动四起。
卓家农庄里的老弱妇孺们吓得靠在各自房门前,扫帚锄头镰刀一把乱抓,却又不敢上前。
卓旗扬听到声响追到大埕,借着几个族人手提的煤油灯,在昏暗中走到几位年老的房长身前去,依稀看到大埕中一条黄狗倒在血泊中,腹部还在起伏,极是痛苦的样子。另外几条家犬皆是主人牵着绳,前足伏地大口喘息,随时待命。
循着那几条狗又畏又凶的目光,可以看到一个板寸头、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马褂夹袄,一身硬挺地迎着风,飒飒立于当庭,身边随从皆手持匕首,其中一人还肩扛着一具不知死活的人体。
辨不出是个什么状况,卓旗扬环视了一圈周围的老弱妇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见到卓旗扬,青年男子使了个手势,随从上前将肩上的人卸了过来。
卓旗扬有点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人,一看是胜利仔吓了一跳,探了下呼吸均匀,放下心,这才抬头去看那青年男子。夜色太浓,几盏灯光都照不远,他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剑眉星目、神色冷聚……这……这来人可不正是狮仔山的匪首王兴邦!卓旗扬下意识地抽了口气,故作镇定道:“你,你来干什么?”
王兴邦指了指挂在他肩上的胜利仔:“给你送人来啊!”
陈钟壁和十四追出来看到这个场景,瞪着大埕上那几个不速之客,嘀咕了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看到卓旗扬拦腰撑着一直往下瘫的胜利仔十分费力,连忙把胜利仔从卓旗扬手中搀走,叫唤了好几声也不见醒。
卓旗扬看胜利仔这样子不免担心,皱着眉看向王兴邦:“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打晕的。不然他去了狮仔山也是送死。”王兴邦玩味似的一笑,“你还不好好谢谢我。”
卓旗扬一边将手背到身后,握了握腰上别着的□□,一边也是忍不住笑:“扣着我们老太爷和五叔、大小姐的,也是你们。这样吧,你把人全都送回来,我一并谢你。”
“啧啧……”王兴邦眸中似有星光:“几日不见,十二少这谈判本事,渐长啊。”打住卓旗扬要说的话,比了个手势:“大半夜的,就别这么兴师动众了,大家伙都散了,该睡觉的睡觉去。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谈?”
回想被绑到狮仔山的经历,卓旗扬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王兴邦心平气和地坐着聊天。这一聊,聊到了天明。仿佛,相见恨晚。但对应谈话的内容,又实在讽刺。
王兴邦说了太多的人和事,都是挑拣过的,关于卓家、卓旗扬。从卓旗扬和阿强想方设法避开唐人街那些看管他们的人手,不管不顾地离开美国,身处南洋的卓旗裕闻讯给闽南祖家发来电报的那一刻开始,便已落入了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中。
全程陪同的陈钟壁只听明白了几个关键点,也好似这一刻突然长大。他想起父亲曾经的提醒:“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判断,如果想当个无愧天地的男子汉,就要学会如何去顶天立地。这些,家里、天然门、学堂,都教不了你。”陈钟壁听着、悟着,看着卓旗扬眼中团火燃起又渐渐湮灭,看着暮色淡去、晨光透了窗,卓旗扬神色归于淡然,说了句:“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真的被谋财害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得救他们。如果我大哥在这里,他肯定是这样处理的。族里的事情,在我们族里解决。可山寨扣了我们的人,却是仗着日本人撑腰,这不行。”
王兴邦几乎是拍案而起:“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十二少不愧是南洋卓家的继任当家人,这胸怀,有乃父乃兄之风!”
“什么继任当家?”卓旗扬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哥春秋正盛,不需移权。再说,我还只是个学生,又不懂经营,哪里当得了家。王先生谬赞了。”
“你回国途中卓大少爷发来的电报里说的。我看过一眼那电报,卓先生明确交代了,你是下一任卓先生。你自己不知道?”王兴邦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卓旗扬,“卓先生故布疑阵,在美国给你留着替身,自然是为了保护你。听那几个日本人说,美国的卓十二少已经被刺身亡,洪门为此血洗了潜伏金山的日本江上组,你肯定也不知道吧?而现在你身边留着的天然门这两位,恐怕也接到过任务,誓死保护你的安全,不信你问问。”
卓旗扬看了眼陈钟壁和十四师兄,陈钟壁尚有犹豫,十四已经迫不及待点下了头。
这样说起来,这一大村子百来户老弱妇孺,这趟跋涉多少还是受自己连累的。卓旗扬脸色略略发白:“没想到,王先生知道这么多。更没想到,我自己居然,对自己也一无所知。”其实他心里还有个疑问,按照大哥的缜密安排,又怎么会让阿强离开他身边?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清晰地知晓个中曲折,阿强固然另有任务,还有一个原因,竟只是因为大哥爱他溺他,想护他一方纯净的世界,为了不让他疑心,能缓一日都认定是好的。
“家父虽然自立山门,但那个营长的头衔从来不是干拿的,他对我也一直有所交代,能做不能做的事情我这里有数。”王兴邦按着胸口,“狮仔山出了叛徒我一定会料理。陈坑村的威胁还没解除,你们先在这多住一段时间。”
“怎么处理?”如果是以前的卓旗扬定然不会这么问,但这一刻的卓旗扬需要很谨慎的知道种种细节,因为每个细节都关乎人命。
王兴邦沉声道:“光头仔虽然是我堂兄弟,但事关宗土家国,我只能大义灭亲了。狮仔山占据了地利,山上那帮小鬼子是金门潜伏过来的特别行动队,都是浪人出身,不是一般士兵,不好对付,我们得等等。如今的国军顾不上后方这点事,政府警力也都不济,但我已发了几次报告,他们应该不会干瞪眼的。等镇上可以配合的警力足一点,大家搬回陈坑,我亲自带队上山救人。”
谈到这里,外面已是天光,朝霞泛起,晕红了小半边天,王兴邦起身瞧了眼窗外,“看样子今天是个大晴天。”抱拳告辞:“我回去布置布置,告辞了!”
十四就近拉开房门,吱呀一声,一阵凉风扫了过来,大家都凛了一下。山中气温低,这一大清早还是极冷的。
卓旗扬起身送王兴邦。两人跨过门槛,忽然发现门外一侧立着个人,同时转头一看,竟然是何腰治。
只见她端着一盘子,上面布着茶壶茶杯,就那么立在这甚为冻人的晨风中,也不知站多久了。
卓旗扬一眼扫去,看她十指尖都是红的,伸手碰了下她的手背:“怎么这么凉。”
何腰治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着眉目另解释了一通:“我担心你们谈了那么久,口渴。”大概心虚,声音也渐走低。
在场的人心领神会,都只是微微一笑,唯独陈钟壁与她自小相熟,两个快步上前,直截了当的来了一句:“不用担心,大家都谈开了,妥了!”
何腰治尴尬地笑了笑。
卓旗扬走到她身旁,转身,并肩对着王兴邦:“王先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何腰治。”
“未婚妻?”王兴邦挑眉望了过来,眸中一动,继而含笑道:“那就恭喜你了,小何师妹。”
四周一片静寂,全体愕然。
何腰治先前还低眉顺眼的,这下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向王兴邦:“多谢师兄。”视线扫向十四和陈钟壁,凑了个笑容过来:“他,师兄的师父是普智禅师。”
十四和陈钟壁恍然大悟过来:“竟然是这样!”转而跟王兴邦攀起亲戚来:“说起来大家系出同源,王师兄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在场只剩卓旗扬一脸茫然,王兴邦稍有察觉,重新向卓旗扬自我介绍了一番:“家师普智禅师,来自北少林,与天然门的前任门主有过同门之谊,小何曾受家师指导,按辈分算我同门师妹。”
卓旗扬侧头在何腰治耳边说了句:“看来我也要重新认识下你才行。”
何腰治一颗心本就悬在半空,这下,漏跳了半拍。
后来挑了时机她再想解释,卓旗扬竟手一扬止了她的忧:“王家人的身份是怪吓人的,你装作不认识是对的。”何腰治拼命的点头:“可不是!我阿母说狮仔山的土匪全是活阎王呢!”她以为卓旗扬心大所以什么都能理解。直到老了之后才明白,卓旗扬又不笨,哪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的心大,是即便不理解的人事也会努力容下。
大家将王兴邦一行人送到了山门,最后还是王兴邦抬手再次告辞:“大家留步别送了。”
看着王兴邦带着几个手下健步远去,十四和陈钟壁你来我往地探讨着:“之前普智师伯说他有个天资过人的徒弟,还什么文武双全,说的应该就是王兴邦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师伯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么收个土匪当徒弟?”
“傻小子,王老爷子生前留了一手,王兴邦是有军衔的。军匪军匪,王兴邦当初想当土匪便当土匪,现在想当官,不也说当就当了。”
……
初阳已蹦出天际,金光带着一丝暖意倾覆了天地,然而清晨这山风甚利,刮得人皮肤有些生疼,大家各自紧了紧外衣,转身往农庄去。
才走没几步,便被叫停。
王兴邦竟然折了回来。
大家不明所以,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王兴邦径直走到卓旗扬面前,递了把枪过来:“差点忘了,这个还你。”嘿嘿一笑,“是只好家伙,今后可要自己看好了。”
卓旗扬下意识地摸了下后腰,这才发现自己别后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到王兴邦手里去了。
何腰治白了一眼,径自默默往回走,嘴里碎碎念着:“如果他想要你的命,这会儿,估计,你的尸体都、冻、成、块、了!”一字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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