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女诗人都是孤独的!”倪丽意味深长的道,接过了楠一递来的那只雪白的梨。
“也许,你的眼光太高了!”楠一的心里其实早已厌烦倪丽的怀旧,索性下定决心刺她一句,然后冷眼打量着她的反应。
果然,倪丽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又迅疾掩饰,目光中涌出一股凌人的冷,抬高声音道:“不提这些了!对了,我想为你介绍一份合适的工作!”
“哦?”楠一只是附和着发出了一声应承,却并未主动问询。
“是这样!我仔细考虑了几天,你的人事档案目前还在原单位?”倪丽试探着问道,眼瞅着楠一的眸光中闪烁着羞赧的认可,便继续说道:“所以,你想要进事业单位会有一些困难!当然,你如果能回到原单位,办理正式的离职手续,拿到一系列的证明,那问题就好办多了!”
“哦!”楠一照旧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厌恶倪丽的多此一举。
他如果公开回到马良镇橡胶厂,肯定会被梦锦一家得知的。到那时,岂不是要闹得天翻地覆!
“如果你很为难,我建议你去一家化工杂志社工作。虽然是合同工,但工作轻松,每个月稳拿工资。另外,我再为你找几个高中学生,你给他们辅导化学功课,额外可以挣到很多钱!”倪丽试探着道,眼瞅着楠一的眸光中蕴着一丝不耐烦。
“我先和蝶纤商量一下吧!”楠一实在不好意思猛然拒绝倪丽的好意,遂压抑住满肚子的火气,赔笑道。
“小冉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上午去找过他!他不是不帮你,实在是因为他无能为力!”倪丽咬牙切齿的道。
楠一没想到小冉会给倪丽打电话,心里顿时羞赧至极,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蝶纤冲了进来,喊道:“就这么定了!多亏你考虑的这么周全!雪中送炭!我们在省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楠一同宿舍的兄弟们也不见得能有闲工夫搭理楠一的事儿!”
“你进来干什么?”楠一有些嗔怪蝶纤的莽撞。
“这是我家啊!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不是要找我商量吗?不用商量了!我多炒俩菜,倪丽就在家里吃饭吧!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就是瞧不起我和楠一!”
“那就这么说定了!”倪丽趁机说道,抿嘴一笑,轻咬了一口玉梨,舌尖之上瞬息便凝聚了甘醇的味道。
楠一去化工杂志社上班了。
蝶纤按照楠一的嘱托,白天在家里自习,晚上去高考补习班里听课。
每晚七点之前,楠一便骑自行车带着蝶纤前往城东的文化宫。补习班设在文化宫的小礼堂里,闹哄哄的,足有几百人。
蝶纤每次来的最早,总是占据着最前排最中央的座位。
楠一送蝶纤到达后,便继续骑车去几个学生的家里,兼职做中学生的家教。待到十点以后,他再次前往文化宫接蝶纤下学。
那天,这已经是阳历十二月初了,刚下过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地上积攒着一层毛絮蓬松的雪垫,大小不一的脚步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楠一送蝶纤到了文化宫,蝶纤刚往前走了几步,楠一便又喊住了她。
蝶纤回头一瞅,发觉楠一正扶着自行车,立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前。那只半人高的铁皮桶上围着一圈热腾腾的烤红薯,香气四溢,回味无穷。
楠一和小贩讨价还价了半天,小贩终于让了五分钱。楠一买下了三只硕大的烤红薯,用草纸包着,朝蝶纤笑了笑。
蝶纤摘下手上的那副暗红色的毛线手套,捧住了三只热滚滚的烤红薯,笑道:“正好用它们暖和手!好烫!真香!”
“饿了就啃几口!别怕人笑话!肚子饿了可就亏大了!”楠一调皮的笑道,顺势捏了捏蝶纤冻得通红的鼻头。
“你路上小心一点儿!”蝶纤叮咛道,眼瞅着楠一骑上了自行车。
车轮碾压在雪褥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动。一条瘦削的自行车轱辘印迹从蝶纤的身前不住的向凄迷的远方绵延,像是抽象的诗。
蝶纤回转身,蓦然看到身后正站着年过中年却风韵犹存的乔老师。
“蝶纤同学,那人是你的哥哥?”乔老师把那张肥圆的老脸凑近前,露出两只金灿灿的牙,认真的问道。
蝶纤其实很讨厌负责英语补习的乔老师。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一见到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讨厌他的那两只镶嵌的金牙,恨不得能用钳子夹脆它们。
还有那只令人生厌的明晃晃的黑框眼镜,每次课上,总是情不自禁的朝向她所在的位置,并且保持着不动的姿势许久。
“那是我……呃……表哥!”蝶纤含含糊糊的道,眼皮也不抬,自顾自的走了。
乔老师拎着一只公文包,裹紧身上的深蓝呢子大衣,小心翼翼的踩在雪褥上。看得出,他是在疼惜脚上的那两只新买的老人头皮鞋。他眼瞅着蝶纤裹在棉袄里却依旧显得窈窕的身影匆匆前行,心里闪烁着不甘。
那晚的补习,前两个小时分别是语文和数学课程,最后一个小时是英语课程。
蝶纤在数学补习结束后,立即换了座位,从第一排的最中央来至了第十排的最中央。她故意做给乔老师看,她不光厌倦英语,并且还厌倦教英语的人!
果然,乔老师在第一排寻觅蝶纤的身影许久最终失败后,神情顿时黯然。
蝶纤抿着嘴偷笑,眼瞅着乔老师的那副失落模样,心里像是报了仇似的畅快。
蝶纤的前排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借着他虎背熊腰的遮掩,蝶纤低俯着身子,从缝隙里抄着黑板上的笔记。
“蝶纤同学!”乔老师突然间喊道,随即四处张望。
蝶纤的心头一惊,见实在躲不过,便只好起身,任由小礼堂里的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刺向她。
“蝶纤同学,请说出这道选择题的答案,并且请说出其中的语法规则!”乔老师微微含笑的道。
蝶纤早已察觉到,他的那两只明晃晃的眼镜片正停在自己的身上。她匆忙说出了答案,并且准确的说出了其中的语法知识,随即便像由弹簧牵拉着似的坐下了。
“很好!”乔老师夸到,嘴角浮出一丝丝令人费解的微笑。
哼!真卑鄙!
蝶纤低声骂道。万想不到,这个姓乔的竟然老奸巨猾,用点名的方式寻觅到了蝶纤所在的位置!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乔老师便把那两团明晃晃的光聚焦到第十排的中间位置。偏偏,前排的那个男孩子有些疲倦了,趴伏在桌板上,脑袋歪斜在一侧。
蝶纤如坐针毡,恨不得能把剩余的时间寸寸斩断。
补习结束了。
蝶纤胡乱的收拾好书本,塞进那只军绿色的书包里,斜跨上,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冲出了混杂着臭鞋味道和消毒水味道的小礼堂。
楠一还没有来到。
蝶纤焦灼的徘徊着,警戒的望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行人。补习的同学们都已三三两两的散尽。乔老师手提公文包的身影出现在了高台之上。显然,他早已看到了蝶纤,准备迅速走下那十几层台阶。
蝶纤吓得撒腿就跑,时不时的回头张望,眼瞅着乔老师没有来得及追上来。
楠一骑着自行车迎头而来。
蝶纤装作无事的样子,笑道:“我等了一会儿,身上冻得厉害,就跑了几步!现在,身上热乎多了!”
“上来吧!”楠一笑道。
蝶纤坐在了车后,搂抱住楠一的腰,不放心的朝后面张望了几眼。
回到家里,楠一忙着给蝶纤做夜宵。
蝶纤坐在堆积着密密麻麻书籍讲义的写字台前,独自在台灯的灯影里发着呆,冥思苦想着是不是让楠一知道这件事情。
反复思索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暂时不告诉楠一!
过了一天。
那晚又要补习英语。
蝶纤坐在第十排的中间位置,用几块儿麦芽糖收买了前排的那个身材壮硕的男孩子,要他坚持坐直身体,并且保持那个挺拔的姿势。
乔老师一进课堂,便径直向第十排的中间位置寻觅蝶纤的身影。
蝶纤藏在那壮硕男孩子的背后,偷偷的咧着嘴笑。
课程进行到一大半。
“蝶纤同学,请告诉大家这几道填空题的答案!”乔老师故意笑呵呵的道,背着手。
蝶纤的心里一阵厌烦,料想着不如速战速决,便滕的站起身,报出了那几道填空题的答案。
“有一道题目做错了!”乔老师严厉的谴责道,拿着习题集册子,顺着台阶缓步走到第十排旁边的过道里,说道:“你还是没有搞明白将来进行时的定义!”
蝶纤满面愧疚,噘着嘴,余光里满是周围女同学们鄙夷的目光。
“我再讲一遍!要仔细听啊!”乔老师语重心长的道,停在那里不走,悉心的讲起了将来进行时!
蝶纤的心里满是忐忑,姓乔的赖在那里不走,分明是故意的!
“这个浑蛋!”
那晚散学。
文化宫小礼堂的台阶之下,楠一正骑跨在自行车上悠哉的吐着烟圈。
蝶纤瞅见他,加急了脚步,从那十几阶楼梯上下来。
“结束了?回家!”楠一有些疲倦的道。
“请问你是蝶纤的表哥吗?”乔老师站在台阶上喊道,随即一招手。
蝶纤气急败坏的敲打着楠一的脊背,催促他快些离开。
可楠一不明原因,等乔老师跑到了身边。
蝶纤一翻白眼,转过脸颊,朝向旁边高耸的电线杆子上的那盏昏黄的灯泡。
乔老师立在昏黄的灯影里,身上像披着一层昏黄的纱,朦胧,暧昧。
“你是蝶纤同学的表哥?”乔老师凝神打量着楠一,眸光中闪烁着迷惘,道:“蝶纤的英语成绩总是位居中等!我向其他老师了解过,她的其它功课成绩也是中等!恕我直言,在学习成绩本来就差强人意的补习班里,这样的成绩距离大学本科的录取分数线还差很多!所以,你要督促蝶纤抓紧时间复习!”
楠一尴尬的笑着,瞅了蝶纤一眼,只见她满脸不屑、甚至鄙夷厌恶的瞪着乔老师。
“谢谢老师!我会抓紧时间帮蝶纤补习功课的!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完全可以辅导她的功课!”楠一道。
“哦?蝶纤,你要珍惜资源,加倍努力啊!”乔老师说毕,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楠一一直沉默,蝶纤也一直沉默。
突然间,蝶纤从后车座上跳了下来,立在空寂的马路边,任由过往的凉风吹乱了头发。
楠一紧急刹车,停在不远处,扭头望着一言不发的蝶纤。
蝶纤蹲下身,捧起一把雪花,随即起身,将雪花从头顶之上抛洒而下。瞬间,她的头发上,眉毛上,棉衣上便沾染了细细碎碎的一层凄迷雪花。
“你疯啦!”楠一吼叫道,扔下自行车,冲到蝶纤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狠命的摇晃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蝶纤紧闭双眸,无言。
楠一愈发的生气上火,再次狠命的摇晃了几下,吼道:“你就不能为我争口气!”
“你别逼我说出口!”蝶纤忍不住喊道,一把推开了楠一,退后几步,竟抽抽搭搭的啜泣。
街边高耸的电线杆子上凝聚着冬日的寒凉,路灯泛着黄桃罐头般的橙黄色,光线钻进萧瑟寒凉的空气里后,像是瑟缩了起来。
昏黄朦胧的光影,渐起的柔雪,倒地的自行车,无叶的树,两个人的影儿……
好似过了一个世纪。
蝶纤突然冲向了楠一,扑在他的怀里,哭道:“姓乔的不怀好意!他总是盯着我看!”
楠一恍然大悟,推开蝶纤,捧住她的脸颊,逼问道:“真的?”
蝶纤狠命的点着头,吸溜着清鼻涕。
“妈的!王八蛋!”楠一咬牙切齿的骂道,准备冲回去找乔老师算账。
蝶纤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喊叫道:“别去惹事!等我考上大学,气死他!”
楠一大口喘息着,喷出的寒气袅袅升腾。他奋然的踢踹着那只替罪羊似的电线杆子,眼瞅着凄迷的落雪,任凭胸中的火焰蒸腾!
“回家吧!我冷!”蝶纤祈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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