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泉道:“世上的很多事情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今天必须明白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要爸爸,还是要穆雁翎。”
梦锦紧跟着道:“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那位穆小姐的心里岂能没有想法?将来,她能心甘情愿的在廖家做媳妇吗?”
文彬奋然道:“我觉得哥哥问这样的问题很愚蠢。我不能回答!至于雁翎……她不会怨恨我们廖家的。因为,她是由姑母带大的,和那个赵念慈压根就没有母女的情分。即便赵家渔船和我们有深仇大恨,雁翎也不会随着赵念慈怨恨我们的。她是深爱我的……为了我们的爱……她会心甘情愿的忍受一切的。”
文泉喊道:“你想一想,爸爸还能接受她吗?”
文彬痛苦的闭上了眼。
廖太太呢喃道:“文泉的话没有错。你爸爸还能认她做儿媳吗?”
文彬猛然睁开眼,喊道:“你们竟然狠心的逼我抛弃雁翎?”
文泉道:“不是我们让你抛弃她,是伦理要求你这么做。”
文彬愤然,站起身,退后几步,指着文泉道:“伦理?你当初让嫂子婚前怀孕流产是不是讲伦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们的面前提到伦理!”
于惭愧之中,文泉沉痛的低下头,一言不发。
梦锦挣扎道:“事情的性质不一样。也怪我当初不小心。”
文彬冷笑一声,站起身,面朝着坑坑洼洼的墙壁。
廖太太悲愁的道:“你们都不要吵了!你爸爸生死未卜,你们就不要给我的心里添乱了!”
这时候,抢救室的大门打开了。
洋大夫摘掉口罩,用中文对廖太太道:“病人的情况很不好,需要继续住院观察。”
廖太太急忙问道:“还没有脱离危险?”
洋大夫道:“这种心脏病实在很棘手,病人偏偏又有高血压的毛病。所以,真的是雪上加霜。我们会尽力救治的。可病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说毕,便匆匆的离开了。
廖太太目光呆滞。她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舌头一个劲儿的颤着。
文彬和文泉急忙搀扶住了母亲。
廖太太狠命的挣扎了几下,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切。
这时候,修女护士们推着廖正源出了抢救室。廖太太急忙上前,颤巍巍的守在平车旁,一个劲儿的念叨着正源。
来至病房,修女护士们安顿好正源,便闪身离开了。
文泉是长子,义无反顾的承担起了首夜陪床的任务。
梦锦没有说什么。因为是春节期间,苏家暂时还没有生意可做。苏公馆里也暂时没有什么事情。
文彬看到父亲的脸色煞白,双目紧闭。他的心里顿时涌出悲悯之情。虽恨着父亲当年的荒唐卑鄙,也恨着父亲的自私浅薄,可眼瞅着重病的他卧于病榻之上,文彬的心里酸楚难耐。
廖太太也不停的擦拭着眸中的清光。
文泉苦劝着母亲。廖太太好不容易止住婆娑的泪,道:“但愿正源能度过这一关。”
文彬劝道:“妈也不要太着急。大夫总喜欢把病情往严重里说!我看爸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廖太太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儿的瞅着正源。
文泉眼瞅着母亲在这里帮不上忙,唯有伤心,便要文彬送母亲回去。
梦锦道:“我顺路送妈和弟弟回去吧。”
文泉道:“路上小心些。”
文彬道:“明儿一早,我会前来替换你的。”
梦锦接口道:“我会派车去接弟弟的。这毕竟是我们一家人的情谊。”
文彬忍气吞声,搀扶着母亲出了病房。梦锦紧跟其后,一路絮叨着,引得文彬心里蕴着怒。
回到租住的筒子楼里,梦锦略微的坐了坐便起身走了。
文彬回到卧房里,心绪愁烦,面朝着留着蚊子血的墙,缓缓的闭上眼,把头贴在墙上。
父亲因为瞧不起雁翎的姑母,所以反对文彬和雁翎的婚事。
而雁翎的母亲因为昔年的家族恩怨,也坚决反对文彬和雁翎的婚事。
偏偏赵念慈又因为昔年恩怨把父亲逼到了绝路。
文彬觉得,他和雁翎也被逼到绝路上了。他痛苦的把头磕在留在蚊子血的墙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
灯泡吐着昏惨惨的光。即便灯光昏惨,可还能瞧见砖墙上的两道湿漉漉的印子。
那晚上,真不知道文彬和雁翎都是怎么煎熬过去的。既然煎熬过去了,日子也只好一天一天的过了下去。
翌日清晨,梦锦派来的车来到了筒子楼前。文彬和廖太太赶早去了教会医院里,替换了一夜未眠的文泉。
正源照旧昏迷着。
廖太太的心绪愁烦,毫无办法,只好在一旁不住的念着佛。
文彬见父亲的病情没有大的好转,觉得父亲的病像是无力回天了,他决定去问一问那位负责诊治的洋大夫。
医生们都去会诊了。
文彬决定给雁翎打一个电话。他给狄家打去了电话,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他又紧赶着给大饭店里打去了电话。相楠接了电话,告诉文彬,雁翎已经来了。他正苦劝着她呢。紧跟着,相楠便把电话递给了雁翎。
两人把各自经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彼此都吓了一跳。
接下来,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最后,文彬先开口道:“我不管,我必须娶你。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将来单独过。哪怕我这个小人物落下骂名,我也会咬牙和你过日子的。”
雁翎焦心的道:“可眼下,你爸爸的病该怎么办呢?”
文彬道:“只能看他的运命了。从道理上讲,他也是罪有应得。他当初害得赵家渔船声名狼藉,难道不需要为做的孽付出代价吗?可从儿女情长上讲,他其实是一个很悲催的人。现在,他生死未卜,揪着我的心。”
雁翎叹息道:“赵念慈昨儿一闹,又惹得坊间蜚短流长。”
文彬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和你总是在一起的。”
雁翎啜泣道:“为什么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总是找上我们呢!”
文彬叹息道:“昨儿晚上,我也胡思乱想了一夜。我觉得,只能怪我们太过柔细!我们要是大大咧咧的抛下一切,学会彻底的自私,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呢?”
雁翎继续啜泣道:“我只想着做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与世无争,与人为善。这样的念想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可偏偏挫折重重。你说的很对,我们的性格毕竟太柔细了,所以才被过多的顾虑纠缠不休。可你也知道,我压根不会变的彻底的自私。你也不会变的彻底的自私。所以,我们还要继续受苦。”
文彬道:“你说的很对。要变成一个彻底自私的人,于我们定会艰难。”
雁翎道:“我和爸爸在一起,还有姑妈一家陪着。倒是你那头艰难。我猜,你家里人肯定跟你说了什么。”
文彬道:“家里人都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我甚至和哥嫂大吵一架。我是绝对不会向家里人妥协的。不管家里人说什么,哪怕和我断绝关系,我也绝对不会拖鞋的。因为,家里的人都很自私,尤其是哥嫂,俩人占了便宜卖了乖。爸妈也实在偏袒哥嫂。”
雁翎呢喃道:“你要是为了我得罪了家里人,我的罪孽更深重了。”
文彬道:“这和你没有关系。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太逆来顺受了,所以,家里人才对我如此尖酸刻薄甚至是欺辱。”
雁翎道:“你要是觉得心里苦闷,就随时来找我。我不在狄家,就在爸爸这里。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虽然都是受苦人……可两个受苦人会彼此慰藉的……哪怕是在幻想里骗一骗自己!”
文彬道:“我恨不得现在就能和你远走高飞。以后的日子,我们两个受苦的人彼此慰藉……在我们自己的小时代里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雁翎劝道:“你千万别钻进牛角尖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要是远走高飞了,反而是我们逃跑了。我们为什么要狼狈的逃跑呢?”
文彬道:“如果我们不逃避。那么,我们就一起坚强起来吧。”
雁翎说了一声“好”。
文彬放下了电话。他回到病房里,守在母亲的身边。
廖太太正坐在一只藤椅里,她的身体有些富态,稍微一挪到身体,便引得藤椅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她沉沉的道:“你哥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你也不要觉得你哥嫂自私,他们实在是为了廖家的脸面考虑。那位穆小姐要是进了廖家的门,即便不和我们频繁往来,可毕竟也是要写进廖家家谱的。对于穆家,你爸爸是穆家的仇人。对于我们廖家,穆家的人也是我们廖家的仇人。廖家的列祖列宗岂能让仇人家的姑娘进家谱呢?”
文彬觉得母亲的话实在过于迂腐,她分明是偏袒着哥嫂。
廖太太紧跟着道:“依我看来,你长痛不如短痛。我的意思是,穆小姐即便和你成亲,你哥嫂那样倔强的脾气也不会让你们过得舒坦的。穆小姐又是那种脸皮嫩的人,怎么能经的起你哥嫂……甚至是坊间众人的闲话呢?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到时候,她过得不自在,你也整日家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这又何必呢?”
文彬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和雁翎大不了去南洋!雁翎爸在南洋那头有一爿厂子,我们正好可以去做事。”
廖太太咳嗽了一声,咬牙切齿的道:“你难道也要去做上门女婿?你难道愿意认贼作母?那个女人能让你过的自在吗?”
文彬不管不顾的道:“大不了,我和雁翎远走高飞,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和所有人都不往来。雁翎爸爸已经答应负担我们后半辈子的吃穿用度的。”
廖太太恨道:“我就当我没有生养你这个孩子。”
文彬道:“反正有哥嫂在。从小到大,你和爸就一个劲儿的偏袒哥哥。你和爸也曾商量过,愿意靠着哥嫂养老。你想一想你们的自私,你们哪里还有脸面抱怨我的自私?”
廖太太闭上眼,颤声道:“你们干脆也把我逼死算了。你爸爸现在生死未卜。你们眼瞅着我成了孤老婆子,所以狠下心糟践我!”
文彬道:“分明是你们糟践我和雁翎,硬要把我们俩人分开,我难道还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吗?你们分明是欺负我太老实了!”
廖太太一摆手,抬高声音道:“你走吧。这里用不着你!”
文彬当即起身,道:“我去给嫂子打电话,要她来陪着你!她是廖家明媒正娶的大儿媳!”说完,便气鼓鼓的出门了。
廖太太叹息一声,捏着正源的手,缓缓的把身子趴伏到了他的身上。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棕漆回文相框。圣母玛利亚的油画像显得朦朦的……只因阴天的缘故……她嘴角含着的那丝悲悯也朦朦的……只因眼瞅着眼前无可奈何的情境……人间世里,最难驱逐的便是人心里潜藏着的魔。
廖太太缓缓的起身,眸光停在那副油画上。只因老花眼,她实在看不清楚里面的画像。
恍恍惚惚里,她竟然觉得,那棕漆回文相框里慢慢的浮出了一张黑白照片。廖正源正炯炯有神的朝她笑着。那炯炯的目光,那丝笑,那曾经的生命的痕迹……统统的封在冰凉的玻璃板下面,像是被冻住了。
以前,她曾明里暗里的嘲笑过苏太太的孀居。如今看来,她离孀居的日子也不远了。
廖太太回过神,愈发用力捏紧丈夫的手,恨道:“穆雁翎这辈子别想嫁进廖家!”
文彬给梦锦打去了电话。他只是要梦锦起来伺候妈,随即便生冷的挂断了电话。他忿忿的出了教会医院,忿忿的在街上走着,走到哪里算哪里。他步伐匆匆又沉重,恨不得能用沉甸甸的脚步踩碎种种愁绪。
眼瞅着身边欢笑而过的人,他觉得,此时此刻,唯有自己是个可怜人。
路旁有卖黄豆糕的小摊子。一个母亲领着两个男孩子守在旁边。小贩的头上戴着鸭舌帽,嘴里斜叼着一根烟卷,灵巧的手指拨拉着秤砣,偏一点儿,偏一点儿,再悄悄的偏一点儿……分明是一斤二两,偏偏变成了一斤半。
那母亲也不计较,付了钱,接过芭蕉叶裹着的黄豆糕,送到了一个男孩子的手里,催促着那男孩子快些趁热吃。
另一个男孩子显得很不高兴。
母亲在那男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道:“先让弟弟吃吧。”
文彬眼瞅着眼前的情境,心里五味陈杂。小时候的情境历历在目。仿佛,眼前的母亲正是自己的母亲,那两个男孩子正是文泉兄弟。时光倒转了……母亲的偏爱也倒转了……母亲偏向着弟弟!
文彬眨了眨眼,发觉小摊子旁边是空寂的。母亲领着两个孩子走了……也许压根就是幻象!
小贩招呼着生意,把热腾腾的黄豆糕递到了文彬的面前,吆喝道:“新鲜的!”
文彬匆匆的过去了,又紧跟着回去了。他买下了黄豆糕,想着雁翎肯定喜欢吃。小贩照旧缺斤短两。文彬不计较,觉得讨生活的人实在不易。他抱着用芭蕉叶包裹着的热腾腾的黄豆糕,拦住了一辆过路的洋车。
他要洋车夫尽快的去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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