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源恼羞成怒,当众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你做什么发疯?”
念慈冷笑几声,道:“无冤无仇?廖正源,你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源道:“你把话说清楚!”
念慈一字一顿的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赵家渔船吗?”
正源听到“赵家渔船”四个字,目瞪口呆。他凝神打量着赵念慈,眸光虚飘飘的。
念慈忍不住心头萦绕的悲悯,啜泣道:“二十年前,你收受了好处,在报上胡编乱造赵家渔船欺行霸市的绯闻,害得赵家渔船声誉一夜扫地,被迫背井离乡。你还记得吗?”
正源一声不敢吭,眸光愈发的畏缩。
念慈面上的泪光被过往的风拂扫而干,脸上像敷着一层冰棱。
廖太太搀扶着丈夫,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雁翎忍不住问道:“这是不是真的?”
念慈恨不得咬碎满口牙齿,道:“住嘴!没有你这孽障多嘴的份儿。”
相玫正和利俊低声嘀咕着。
正源颤巍巍的道:“你是赵家什么人?”
念慈恨道:“我是赵家渔船的大姑娘!”
正源继续颤巍巍的道:“我是被陷害的。”
念慈反问道:“陷害的?谁陷害的?嗯?我们赵家要是打听不出缘由,岂能白白的冤枉你?”
正源摘下眼镜,又胡乱的戴上,对围观着的街坊们嚷道:“你们不要相信这疯子的话。她已经疯了,说的都是疯话。”
念慈抓起身侧木柜台上的一只算盘,朝正源的身上掷去。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算盘珠子早已凌乱了加减乘除,咕噜噜的落在地上。
正源一声不吭,拉着廖太太的手匆匆而出。
念慈冷笑道:“你能跑出良心债吗!我岂能饶了你。”
没走几步,正源觉得胸口一阵发闷,随即冷汗淋淋,面色如霜。
廖太太紧赶着一叠声的问候,却见丈夫颤巍巍的倾倒。
老板娘生怕连累到自己,张牙舞爪的叫嚷起来,随即又奔出门槛,拦住了一辆过往的出租汽车。
坊间众人搀扶着廖正源进了汽车,廖太太淌眼抹泪的跟着上去了。
念慈凑到车窗玻璃前,居高临下的冷笑道:“廖正源,你要是泯灭过良心,就不要再睁开眼睛。你要是活着,我就和你没完。你当初害得我们生意萧条,我作为赵家的后人岂能饶了你!我要让大家伙儿都看一看你的卑鄙嘴脸。你这厮,死有余辜!”
汽车一溜烟的走了。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不休,一时间,鼎沸之声盈盈灌耳。
在嗡嗡嘈杂的议论声里,念慈去了狄家。
她迫不得已的去了狄家。
她把昔年廖正源诋毁赵家渔船的事情又详细的诉了一遍。在诉着昔年那段恩怨的时候,她用的是一股极其悲悯的口气,一改往日的辛辣。
相玫和利俊都气鼓鼓的,觉得廖正源实在该遭天谴。当年,相玫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情。那时候,压根没有人知道竟然是廖正源在背后捣的鬼。可阴差阳错,雁翎竟然要嫁进廖家,给廖家做媳妇。这岂不是荒唐?
当着雁翎的面,相玫和利俊都不敢流露出心底的愤慨。
俩人只是一个劲儿的劝慰着念慈……实在觉得雁翎可怜。
雁翎也觉得文彬爸当年的所作所为伤天害理。她觉得心里苦闷至极。本来,她和文彬的婚事就已经出现了阻碍,偏偏念慈又在这时抖出她和廖家的恩怨。
真是雪上加霜。
念慈沉默了很长时间,独自淌眼抹泪的。雁翎和狄家三口也沉默着。小贝觉得很无聊,便出门找同窗们了。
不知过了多久,雁翎觉得天像是黑了……天已经黑了。压根没人想起来开灯。
此时,念慈抬起头,在凄迷的光影里呆望着雁翎,冷笑道:“这会儿,你知道我反对你们婚事的缘由了吧!你要是嫁给廖文彬,你就对不起你外婆家的列祖列宗。”
雁翎祈求道:“文彬爸当年的所作所为确实泯灭良知。我身为赵家渔船的后代岂能不怨恨他?可是,文彬是无辜的。他虽然是廖正源的儿子,可他却是一个心地纯良的人。他压根就不知道爸爸当年的所作所为。求你不要把上一辈人的恩怨强加到文彬的身上。”
念慈恨道:“住口!常言道,父债子还!他既然是廖正源的孩子,就必须和他作孽的爹一起承担罪责!你不要再替他开脱了。我绝不会答应你和他的婚事的。”
雁翎悲苦的道:“我知道,你的心里肯定对廖正源恨之入骨……反对我和文彬的婚事。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多年前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了吗?你丢下我不管,让我寄人篱下……这是不是也是一份罪孽呢?”
念慈不讲理的道:“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当年为了生你,差点儿送命。”
雁翎抬高声音道:“可我是无辜的。那时候,能由我做主吗?你身为母亲,只考虑到自己的痛苦,有没有考虑到孩子的痛苦?”
念慈武断的一摆手,道:“够了,不要再说了。我不管,我就是要记恨你。经过这一场大闹,我想,你也没有颜面再进廖家的门了。你和廖文彬趁早都死心吧。”
雁翎觉得双眼火辣辣的,情不自禁的一眨眼,眼泪簌簌的落下,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我和文彬的婚事付诸东流,赵家渔船的悲剧和你的悲剧就都能弥补吗?”
念慈沉沉的道:“我不管。我就是这么的不讲理。我就是这么的铁石心肠。我就是这么的为所欲为。”
雁翎悲苦的摇着头,觉得眼前的这女人实在疯了。
相玫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把雁翎拉扯长大,算是雁翎的半个母亲。此时,她苦口婆心的劝道:“弟妹,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就像雁翎说的,她即便和文彬没有成就花好月圆,于赵家、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当年的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吗?你何苦生生的造孽?雁翎和文彬都是无辜的。”
利俊叹息道:“弟妹,你这是何苦呢?你闹也闹了,骂也骂了,也把廖正源气病了,还要怎么样呢?你虽然和雁翎没有母女的缘分,可我们毕竟是眼瞅着雁翎长大的。”
念慈冷笑道:“哼!你们既然看顾着雁翎长大,算是她的半个爹妈,那请你们廖家操心她的嫁妆吧。何必通知我和相楠呢!”
相玫忍不住道:“好吧,我们负责给雁翎置办嫁妆,你也别掺和雁翎和文彬的婚事了。”
念慈冷笑道:“相楠已经许诺过你们了。对不对?你不要拿着我们的钱做好人!”
相玫分辨道:“你们欠的良心债岂能用几个钱偿还?”
念慈接口道:“你们不是惦记着我们南洋那头的万贯家财吗?”
相玫和利俊被这句话呛得实在难堪,便都不再言语,唯有在心里抱怨念慈的铁石心肠。
雁翎觉得支撑不下去了,决定回房躺着。
念慈眼瞅着雁翎的悲苦,愈发高声冷笑道:“你趁早死心吧!廖家的那个老不死的要有个三长两短,廖家肯定会对你恨之入骨的。到那时候,廖文彬岂能娶你为妻?当然,你要是愿意和别的男孩子成亲,我巴心巴肝的祝福你们,并且愿意给你准备丰厚的妆奁,供你吃穿用度后半辈子。”
雁翎正慢腾腾的上着楼梯,觉得眼前的楼梯像钢琴的琴键,抖动着,抖动着……奏着悲悯的调子……一股子苍凉……
她不由得伸手扶住了木栏杆,却觉得那冰凉的棕漆木板也正抖动着。
相玫起身开了灯。光影溜在木栏杆扶手上,岑寂着,像是在棕漆上涂抹着一层霜……
相玫上前搀扶着雁翎。她送雁翎回到了房里。
雁翎挣扎到床跟前,觉得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了,软踏踏的躺在床上,竟觉得床板像甲板,也正上下起伏着。
相玫替她盖上了薄毯子,叹息一声,掩门出去了。
雁翎觉得,她身上的薄毯子像卸下来的皱巴巴的帆……搁浅的船上卸下来的皱巴巴帆……
相玫郁郁寡欢的下楼后,发觉利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念慈已经不在了。
相玫道:“她走了?”
利俊冷笑道:“好大的架子!对我压根不搭理,摔门走了!”
相玫抱着胳膊,疾步走到门外,冲着念慈远遁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我们穆家怎么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作孽啊!我爹娘要是在天有灵,岂能不伤心?只可怜我那弟弟,真不知道他怎么和她过了这些年!”
利俊道:“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顿了顿,问道:“雁翎怎么样了?”
相玫道:“睡下了。”
利俊低声道:“看样子,她别想着能嫁给廖文彬了。廖正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廖太太岂能让雁翎进廖家的门!”顿了顿,道:“也许弟弟早知道缘由了,故意瞒着。”
相玫放下胳膊,叹息道:“他真艰难。”说着,便转身进屋了。
雁翎一直躺了一晚上……她像是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思维早已停滞……眼前的世界也早已停滞……
那晚的月色凄迷。凄迷的月光像模糊的冰棱,紧巴巴的敷在月亮的脸上。天幕上唯有密匝匝的浊云弥补,压根没有星光。
雁翎渐渐的清醒了。她的心里闪烁着两个男人的影子,一个是文彬,一个是父亲。她紧咬着一缕头发,眼巴巴的盼着黎明的到来。
这只搁浅的船要靠着两个男人的助力才能回归洋面,否则便会深陷泥淖,在沉寂里死去。
那晚,念慈回到大饭店的时候,压根没有向相楠提起她的闹剧。
相玫私底下给相楠打了个电话。相玫便一五一十的把念慈大闹一场的事情说了一遍。
相楠跟着唉声叹气的。相玫劝了相楠好半天。相楠很关心雁翎怎么样了。相玫告诉他,雁翎已经睡下了。相楠要狄家三口带着雁翎明儿一早就去大饭店。
那时候,廖太太已经送丈夫去了教会医院。
廖正源发作了心脏病,病情十分的危重。
廖太太吓得哭天喊地的,情急之下,只好给苏公馆里打去了电话。
文泉得到消息,立即和梦锦赶到了教会医院里。
正源还在抢救。文泉问清楚了父亲生病的缘由,心里翻江倒海。
廖太太道:“我也是今儿刚知道他干的那些事情。他压根就没有跟我提起过。我眼瞅着那个女人疯闹,真恨不得能钻到地缝里头去。”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啜泣着。
文泉道:“爸爸都已经重病了,我们就不要再责怪他了。我想,他当年那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
梦锦道:“文彬知道了吗?”
廖太太摇了摇头。
文泉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廖太太欲言又止。
文泉道:“我知道,妈的心里肯定是顾及着文彬和那位穆小姐的婚事,所以觉得很难开口。可事情已经弄到了这个地步,爸爸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文彬岂能娶那位穆小姐过门呢?”
梦锦想起了雁翎,心里生出了妒忌,附和着道:“谁说不是呢?文彬岂能娶仇人家的女儿做老婆呢!”
廖太太叹息着,心里实在后悔和丈夫去廖家附近打听雁翎的事情。她万万没想到,她和正源即便不出门,也会被念慈堵到家里的。
文泉琢磨了一会儿,道:“还是告诉文彬吧。爸爸病成这样,他岂能自在?”说着,便去医生办公室里借打了电话。
他回来后,对梦锦点了点头。廖太太发着呆,耷拉着红肿的眼皮,一言不发。
一个钟头后,文彬匆匆的从厂子里赶来了。
廖正源还在抢救室里接受治疗。
文彬从抢救室的门缝里拼命的瞅着,心急如焚,可也无可奈何。
廖太太看到文彬赶来,心里愈发的悲痛。
文彬坐在母亲的身旁,问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刚才在电话里,大哥也没有跟我说,只是说爸爸得了重病。”
廖太太抬起眼皮,眼瞅着文彬正期待着她的回答。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压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文泉知道母亲很难开口。可他又不能让文彬继续蒙在鼓里,索性便把父亲和赵家渔船结怨的事情详细的诉了一遍。
文彬听闻,吓得目瞪口呆。他想说什么,嘴唇抽动着,像是被繁霜冻住了。
文泉道:“谁能想到呢?真的是出乎意料。”
梦锦辛辣的道:“真是造孽!小叔子偏偏喜欢上了仇人家的姑娘。”
文彬恨道:“爸爸真混蛋!”
文泉断喝道:“爸爸其实也是为了我们好!那时候,家里的日子过的很艰难。爸爸没有办法,才违背良心收受了别人的钱财。当时家里面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难道眼瞅着我们兄弟俩人挨饿吗?你不能这么说爸爸。”
梦锦也跟着帮腔道:“爸爸当初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你偏偏喜欢上了穆雁翎。你要是不招惹那个女人,哪有现在的这些烦恼。”
廖太太道:“你们都不要说了,我的心里已经很烦乱了。我们廖家真是作孽,竟然要娶仇人家的姑娘做媳妇!”
文泉道:“文彬彻底和穆家断绝来往吧!”
文彬嚷道:“你闭嘴!”
文泉瞪着红彤彤的眼睛,道:“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我们难道帮着赵家把爸爸活活的逼死吗?”
文彬继续嚷道:“可他那么做,实在害了我和雁翎。我觉得,真是报应。可为什么偏偏要我承受父亲造的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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