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三十五章

　　待暮色四合时分，一行人自兵营中回到侯府，红妩照旧悄无声息地越墙来到了重华院中，在亮起了灯的书房窗下敲了几下，放柔声音：“静华哥哥……”

　　里面毫无应答，她就靠着窗棂，用手指在窗纸上虚画着圈，低声说：“我知道你是怪我对仙力低微的小仙大打出手……我也不是真心要伤她的，只是闹着玩的……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做就是了。”

　　还是没听到回答，她将头靠在窗上：“静华哥哥……往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这次书房内终于传来一声低叹，窗子打开一扇，重华撑着窗台，看过来无奈勾勾唇角：“我没有说过让你什么都不做……”

　　忙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撒娇，红妩仰着脸看他笑：“静华哥哥……你不怪我了对不对？”

　　对她这种无赖难缠的性格从来都是莫可奈何，重华只得轻叹：“进房内来说话吧，站在外面算什么？”

　　脸上笑容绽开，红妩哪里会去走房门，放开重华的袖子，撑着窗台就跳了进去，结果这一下用力过猛，扯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她苦着脸“嘶”得一声。

　　觉察到她神色有异，重华问：“怎么了？”

　　不过是随口一问，红妩却马上撩高衣袖就给他看胳膊上的伤口，一张脸皱得更加可怜：“昨天被石头打到流血了，好疼的。”

　　那道故意没有用仙法治愈的狭长划伤，此刻除了边缘仍翻卷出丝丝红肉之外，还在慢慢往外渗出血水。

　　目光触及到那伤处，重华垂下的眼帘就是一颤，立刻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怒气：“胡闹！”

　　不由分说拉着她坐到椅上，又寻来药箱打开，指法极轻地将那伤口用清理干净涂上药物。直至将绷带缠好了，才松了口气一般，轻咳了几声放下手中的东西：“为何不治伤？你这是做什么？”

　　红妩笑笑，拉住他微凉的手轻晃了几下：“静华哥哥不理我……我心里难受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去管这种小伤。”

　　微合了双目又咳了咳，重华从她掌中抽出手来，仍是余怒未消：“别拿这种理由来搪塞。”

　　咬了咬唇，红妩这时倒不吭声了，垂下头也不再有其他动作。

　　终是看不过去，重华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里有叹息：“还疼么？”

　　忙抓住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红妩蹭蹭他的手心：“静华哥哥只要不再怪我……一点都不疼的……”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她有些慌乱地抬头：“静华哥哥……”

　　烛光下重华静静望着她，那沉静如海的深瞳中折出一片辨不分明的光芒，却终究是柔和若水，落在她身上，彷如淡淡暖阳。

　　只看了一眼，红妩就觉得仿佛连呼吸也重起来了，胸口剧烈跳动，又唤了一声：“静华哥哥……”

　　合目掩去眼中情绪，再睁开眼时，他唇边仍是惯常所有的温和弧度，抚了抚红妩鬓边的乱发：“以后不要再这样。”

　　红妩又低下头去蹭着他的手，她一直喜欢拉着重华的手乱蹭，今天更像蹭不够一样，牢牢地握着不松，干脆把脸半埋着：“静华哥哥……你知道我爱胡闹，又粗心大意，要不是你照顾着我，我早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所以你不要不管我了好不好？”说到后面，她声音渐低，“静华哥哥……别抛下我……”

　　沉寂了许久，红妩将脸颊紧紧贴在那微凉的掌心，直到仿佛连自己的肌肤都被那凉意沾染。

　　重华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而后自她掌中抽走，轻轻笑着，那双深瞳中映着她的身影，和暖如雾：“我若不应下你，你就继续这样气我么？”

　　红妩一愣，等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忙扑过去紧紧箍住他的腰：“我不了，我听话的！我再也不气静华哥哥了，真的！”

　　话未说完，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她抽噎了一声，怕被重华听到，忙将头埋到他衣衫里。

　　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肩，重华唇边终是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你的保证，几时算过数了？”说着，一直压着的咳意涌上来，侧头轻声咳嗽。

　　红妩忙扶他坐下来，抚胸给他顺气，忧心忡忡地问他：“静华哥哥，小狐狸说你夜里经常咳得不能入睡，是心疾又犯了么？”

　　重华唇上褪去了血色，泛着淡白，轻摇了摇头，向她安慰似地笑笑：“还好，不碍事的。”

　　红妩咬着嘴唇看他，突然俯身吻在他的唇上，直到把他的双唇又吻出了浅浅红印，才松开口。

　　一抬头看到桌上摊开的堪舆图和写了一半的文书，她突然轻哼一声，拦腰就把重华抱在了怀里。

　　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抱，重华惊讶之余，仍是好笑：“妩儿？又要做什么？”

　　红妩扬眉一笑，抱着他走回卧房，将他放在床榻之上，才笑着开口：“替苏轻岚做那么多干什么？还是好好休养身体最重要。”

　　她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当日都能当着众仙的面把天帝从紫微殿中掳走，现在只不过把他从书房里抱回床上而已，自然是丝毫不以为意。

　　重华唯有叹息着浅笑，招手让她也坐到自己身边，拉住她的手看刚裹好的伤口有没有裂开，目光触及那绷带上渗出的点点血迹，他眉宇仍是微微皱起，眼底里一片疼惜：“流了不少血吧？当时为何不说？”

　　红妩却得意非凡：“要早知道流点血你就能不怪我，就算再流点也没什么……看那小狐狸还高兴不？静华哥哥还是更疼我一些！”

　　见她这时候还惦记着那个，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重华忍不住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记：“别这么油嘴滑舌！”

　　吐吐舌头，红妩抱住他的腰，又把头往他胸前蹭：“静华哥哥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这一晚红妩厚着脸皮以照顾重华为名，索性赖在卧房里不走，更是爬到床上硬是和重华同榻而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起床之后，她和重华从房内一起走出来，硬是把院里的珍珑看直了眼睛。

　　本来这是向她炫耀示威的大好时机，不过红妩暂且还顾不上，小心翼翼打量重华的脸色：“静华哥哥，是不是起得急了？有没有心悸？”

　　摇头示意无事，重华笑笑：“我真的还好，妩儿。”

　　红妩显然是不信他的话，又拉着他的手腕探了他的脉象，确定没有大碍以后才轻哼了一声：“你说的话我不信。”

　　昨夜她整晚陪在他身边，就如珍珑所说，夜深天色渐凉之后他一度轻咳不断，睡得也不安稳，她忙用仙力帮他驱散胸口的寒气，他才好了一些。后半夜她一直不敢合眼，害怕他又出什么事，所幸的是，躺在她的身边，他始终合着眼睛鼻息平和，没有再被惊醒过。

　　珍珑在旁看得发愣，红妩这才注意到她，却抬手向她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哟，小狐狸。”

　　握紧了拳头欲言又止，珍珑突然向重华跺了跺脚：“先生……你又原谅了这个人，她那么对先生……”说着就红了眼圈，再也续不下去，掩面转身飞奔了出去。

　　看到重华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红妩笑了笑，握着他的手说：“我去找小狐狸，”又笑着补充，“我不会欺负她的。”

　　重华点头，似是无奈地轻笑：“我好像也把她惯坏了……”

　　“怪只怪静华哥哥你太温柔了。”红妩在他淡色唇上一吻，才移开身子，带着笑眨眨眼睛，“安心等我。”

　　珍珑的仙气不难追踪，她大约觉出是在城东方向，就隐去身形，腾空飞去追赶。

　　她料想珍珑不会跑出多远，果然越过城墙没有多远，一处杨柳河岸旁，就看到一个小小的银白身影抱膝蹲着，头埋在双膝之间。

　　降下身形，站在珍珑身后看到她双肩不住抖动，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在偷偷地哭，红妩索性也在一旁坐下。

　　初秋的河水清可见底，岸旁浮着一层薄雾，将低垂的杨柳枝叶都笼罩在其中，平添了几分凄迷。

　　看着眼前风景，红妩舒了口气，语气平淡：“你不必伤心，静华哥哥那么好，你爱上他也是很应当的。”

　　肩膀轻动了动，珍珑的声音半响才闷闷传来：“我爱上先生了又如何？我又没有辜负过先生，也没和现在的天帝纠缠不清，我总比你一心一意！”

　　也不知她是从那个仙人那里听说的这些，红妩顿了顿：“我或许原来做过错事……但我早已发过誓，对于静华哥哥，不管是此生还是来世，乃至千世万世，都绝不再放手。”

　　激愤地抬头用仍旧噙着泪水的眼睛看着红妩，珍珑紧抿嘴唇：“只说一句做过错事就算了么？先生受了那么多的苦，只被你用一句话就搪塞过去了？红妩仙君，你口口声声说不放手，你究竟是将先生置于何地！”

　　静静看她，红妩笑笑，不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头转开，拍了拍衣服站起：“小狐狸，有些东西你去争也没用的。就好像静华哥哥他……”说到这里她一顿，唇角高高挑起，那笑容，明媚到无法逼视，“他所最爱惜珍重的，从来都是我。”

　　呆呆看着那一袭红衣顺着薄雾的河岸渐渐远走，珍珑许久都无法再动一下。

　　她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特意来向她挑衅或者奚落的，她淡淡说出的那些，不过是事实而已。

　　她是狐狸，狐族对于喜爱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她一百年前在苏州城的街巷里第一次见到他唇角那柔和的笑意起，她就知道，这个身影，她将追随一生。

　　那晚他温和伸出的手，怀中纯澈而又温暖的气息，直到如今，还清晰如斯。她开始以为那是她贪恋他纯净的神力，直到后来才知道，不是为了那可口的神力，只是陪在他的身边，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低下头，她轻轻地叫了声：“先生。”

　　平滑如镜的河面上泛起几朵涟漪，那是她眼中滑落的泪水，逐入流水，再无痕迹。

　　她抹干了眼泪一步步走回城里，在城门处，遇到了正抱胸靠在城墙上等她的红色身影。

　　抬头向她扬了扬眉，红妩神色如常：“你再不回来，静华哥哥就要担心了。”

　　咬了咬唇，她擦着她的身子走过：“我的事情，不要你来管！”

　　才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笑声，那个她十分讨厌的声音响起：“还有点脾气嘛，早知在城外的时候就偷偷宰了你扒张狐狸皮算了。”

　　她怒极转身：“你！”

　　红妩早悠然先她一步走向城内，一张明丽过分的脸上笑得嚣张：“可惜这么一只臭狐狸，偏偏是静华哥哥养的宠物，连我也不得不让着你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不对，一只狐，在原地连连跳脚。

　　粘上了重华之后，红妩是绝对不肯再走了的，自家的院落再也不回了，带着小厮就住进了重华卧房后的厢房里。

　　非但如此，她连军营都不大去了，日日跟在重华身边忙前忙后，不是添茶倒水，就是熬药送膳，连有外人在跟前也毫不避讳，一声声“静华哥哥”喊得亲昵无比。

　　闹了不到半个月，几乎全侯府的人都知道了顾将军和慕先生情意甚笃，片刻不离。

　　对于军师和爱将的公然出双入对，苏轻岚倒像是没什么反应，对重华和红妩，也仍旧是以礼相待。

　　月余之后，韩王麾下大将李祌领兵南下，在淮阴城中驻扎下来虎视眈眈，一场大战眼看就要一触即发。

　　苏轻岚点将前去应战，刚招安归顺的红妩自然就是首当其冲，也没等他开口，红妩在诸将面前就越众而出，抱拳请战。

　　苏轻岚当然没有不允的道理，给了她三万精兵，用以迎敌。

　　两日两夜的急行军之后，苍茫的洪泽湖遥遥在望，强敌也快要正面交锋，金陵那边却突然传来消息：伯远侯与岭南齐氏联姻，将要迎娶齐王公主的，正是被苏侯尊为师长的慕静华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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