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日跪得膝盖都麻木了，身板还是笔挺着，不愿露出一丝摇晃。他已经没了面子，不能再丢了尊严。上朝路过南天门的大臣们都互相使眼色，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他一句，都缝了嘴巴离他几步远匆匆走过。
下朝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增长天王迎面来时，眼睛是刺过来的，里面有一点比日头还毒辣的光。那是一个“恨”字。他没有低头，也没有避让。他不能让自己和女儿显得理亏。你家玉池自然是好的，可我家碧霞更是不差。
增长天王没有同他说话，只是径直走到看守南天门的侍卫面前，厉声呵斥他们，不得懈怠躲懒，不得营私舞弊，不得擅离职守。他是负责宫禁守卫的大将，本来这确实是他的职责。只是昴日知道，他今日这些架子都是摆给他看的。那他就看着。
日头偏西了，葛天师和明光一道匆匆而来，明光身后的小侍从们还托着红木托盘，上面是簇新的官服、官印、官帽、官靴。明光紧走一步，上前恭谨搀扶起昴日。但扶不动。葛天师轻轻叹了一声，捋了捋银白的长胡须，说：“昴日，起来吧，不要跪了。陛下和太子殿下已经通了气，无论如何，你这个天师，是笃定的。也不是为了你家碧霞的事情才封你这个天师的。陛下看重的是你的才干，还有忠诚。你回去，好好干，太子还要你好好辅佐呢。”
昴日勾下头去，被日头晒了一天、干涩发痒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扶着明光的手，他费力地从地上撑起身来，两条腿已经没了知觉。最后，还是坐上葛天师的车驾，由他们送回了家。
家里的人都齐整地坐满了大堂上，好像日头一天都没有照进他家似的，暗无天日。他看了看，碧霞不在这些人里头。
葛天师宣读完晋封的圣旨后，明光捧上一应衣履冠带绶印，殷殷恭贺了一番。家里众人看着昴日脸上一点喜气都没有，便也怯怯地，好像没睡醒，恍惚还在梦中。连不懂世事的碧涛也不敢笑。
这次晋升之喜的确怪。从前昴日几次升迁，许多官员们都纷纷拥上门来道贺，几乎挤破了大门。可这次升迁却鸦雀无闻，一个来道贺的没有。昴日就这般静悄悄地升为太子行宫中第一位天师，也是本朝第四位天师。这是文官中最高的级别。再往上，只有封王了。
昴日一丝高兴的笑容都没有出现过，脸板得像冰块，走过的地方都飘起一阵砭人的寒风。家里人说话都不敢高声，生怕招来昴日冷冷的一瞥。而碧霞，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虽然昴日已经不禁止她离开房间了，但她还是窝在自己那屋里，半步也不愿离开。
就在昴日晋升为天师的十日后，新年的元日来了。昴日的府邸外，未到晌午，已经排满了一长列马车。每一辆马车都装满了东西：绫罗绸缎、新崭崭的青绳穿着一板一板的铜钱、金锭子、银锭子、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匣子、盒子。红衣内官们在明光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喜气洋洋地都搬进府里来。大堂装不下就放在院子里，密密麻麻的好东西看得人几乎要背过气去。
毗蓝婆和二娘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不停交换着讶异的眼神，手心里都有些汗津津。末了，明光冲着她们，还有脸上阴晴不定的昴日，恭敬行了个大礼。这下子唬得毗蓝婆和二娘差点跪到地上去。明光的身份她们都知道，太子身边的高阶，怎么给她们行那么大的礼呀？
“老夫人、二夫人，大喜呀！这些都是太子下的聘礼，殿下要迎娶碧霞元君为太子妃啦！”
二娘压根儿没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正推着毗蓝婆想问个究竟，却发现毗蓝婆身子软软地直往下溜，慌忙扶住，直了嗓子叫唤。众人赶忙过来扶着毗蓝婆，又是揉又是掐，到底把她弄醒了。
毗蓝婆醒来干睁着眼睛，愣了许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太子妃，太子妃呀！”众人这才放心了，倒有些好笑。昴日拍着娘的后背，却真的笑了。“娘啊，咱们家算是荣耀至极啦！您可得给爹好好报个喜。”这一来，大家都笑了，觉得终于透出了一口气。
二娘忙着清点造册，让家下人腾出一个大房间专门摆放这些聘礼。又忙着让家下人准备好各色点心茶果，预备着道贺的客人上门。可是，奇怪得很，一整天过去了，一个道贺的客人都没有，竟是门可罗雀。
毗蓝婆偷偷和二娘嘀咕了几句，却不敢问一问昴日。但看昴日脸上一日都是笑眯眯的，两人不由又鼓起了劲头。到了夜间得了空闲，两人便撺掇了碧霞去瞧瞧那些琳琅满目、珠光宝气的聘礼。
碧霞漫不经心地随意看着，既不推辞也不热心，纯粹是看热闹。毗蓝婆看着也摸不透她想什么，只能和二娘两人，一样一样展开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十分开心。
往后便陆续有传言一波一波涌来。一时说太子把嫦娥仙子送出了遣云宫，仍把她送回广寒宫去。一时说太子正大肆修整遣云宫，要办一场隆重的封妃大典，排场比东皇那边大得多。一时又听说天后带人封了遣云宫，不许任何人出入。一时又听说太子命人去抢了化乐宫，说要在那里办封妃大典。
传言像翻滚的热浪，一阵一阵袭来，把家里人都煎出了一层一层的汗，却不是热汗，都是浑身打颤的冷汗。二娘和毗蓝婆再不愿去看那些丰厚异常的聘礼了。但是太子却生怕她们拒绝似的，隔三差五又遣了明光送些珍奇之物上门。二娘再没有当日收聘礼的兴头了，只觉着苦不堪言，推又推不掉，躲又无处躲。每次收下宝物后，她总有点想哭，可又不知为啥哭，只好干着脸缩回屋里。
只有昴日和碧霞，却像无事人一般，按着日常的规律照旧过日子。可这一年的新年还是过得无味，大家都有种惊雷压顶的恓惶，老是猛不丁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而碧霞与父亲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冷漠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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