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最了解青冥心思的可能就只有玉帝一个了。他看着冒雨而来的青冥,年轻的脸庞英挺如利刃,那郁郁不乐的神气仿佛就是当年的自己。与其说他心疼地望着青冥,不如说是望着过去的自己。
他心里头也生出一股闷气:怎么父子两人都是被同一个人折磨?
月环早就张罗起来了,催着麻姑取来干爽的衣衫,逼着青冥赶紧换下一身湿透的衣裳。她软硬兼施,又哄又骂才把青冥这头犟驴子送进了里间。
看着忙碌的月环,玉帝心里有一阵恻然掠过。到底是女人,还是想有个孩子让她忙的。
这点恻然像荷叶上的青雾,薄薄的,一点风就吹散了。不是他不给她孩子,天知道那时候她肚子里头的是他的种还是玄夜的?既然抢过来了,女人当然不能退回去,那孩子自然就是留不得的。只是说来也怪,怎么这么多万年过去,月环总也怀不上孩子?难道她还惦记着玄夜,不肯怀上他的孩子?
狐疑地瞄了月环一眼,正好碰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这双妩媚的眼睛从来都是那么令人怦然心动!她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青冥看来是受了姐姐的气。他都这样了,等会儿您就别说他太多,我怕他更委屈。”
那个温柔央求的语气纯然是把他奉为天的柔顺。玉帝一听到她这般言语,心里就柔软得疼痛。无论多少岁月过去,他都能想起,当她睁开眼眸看到床榻上的是他时的模样。她那些娟秀的眉眼鼻子嘴唇好似一下子跑错了位置,眼睛直得鼓突,愣愣怔怔喊了一句,“姐夫”,然后裸露的玉肩抖得像要裂开的瓷瓶。
他那时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他连话都说不出,只是木着脸扯过衣衫,慌里慌张穿好了就走。那天也是个晴热的天气。一出门,他便摸到自己后颈上一手汗。
从前,他虽然一直喜欢月环,也不过是略比其他女子多一点而已。那时,他后宫里头除了天后,也有好些个出众女子。他原本也没有非要月环不可的念头。只是,他一见到玄夜与月环在一处呢哝说笑的样子,心里头就像藏了一只小猫,抓挠得十分难受。那两个人每每凑在一处就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他心里的小猫就老是抓挠个没完。
青冥换过了衣衫,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还是一脸阴郁,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连茶也不肯喝一口。
是呀,他是该有许多不甘心。明明已经把那个人击垮了,可就是没有办法让他完全倒下。他还风清月朗地站着,好像你不过是他衣衫角上溅着的一滴泥水,脏得了一时而已。许多年前,他也是想尽办法要把他击垮,可是,他还是在那里站着,眼角眉梢都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他们父子俩得有多少不甘心呀!
而且,玉帝暗暗瞄了一眼青冥阴郁的脸,心里掠过一阵寒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苦笑。他比谁都知道青冥心里头最隐秘的想法。
看看月环张罗得差不多了,玉帝和颜悦色地让她带着众人都离开,独留下他们父子二人。
殿内刹时寂静下去,可以听到殿后荷花池的阵阵蛙鸣。玉帝饱吸了一口荷香,把桌上的美酒满斟两杯,亲手递给青冥,说:“你放心!”
青冥一愣,没有就接住那杯酒,不解地看着玉帝。玉帝微微一笑,笑容苍老凄怆。“你爷爷特别偏爱你的小叔叔,玄夜。他是先封了玄夜为东皇,才封了我为太子的。这一先一后就见出了差别。从前,小时候,你爷爷曾经夸过我,是个好苗子。可你爷爷是怎么夸你小叔叔的?他说,这个儿子才像他!”
听到父皇忽然提起这些陈年旧事,青冥不知为何喉头发紧,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总觉得自己的衣衫好似要被剥开来,老是背后一阵凉飕飕。
玉帝似乎浑然不觉青冥的神色有异,还是自顾自边饮酒边说话,整个人都沉醉在飘渺云间似的。“我那时心里头就常想,将来等我有了儿子,一定不让他受这种委屈。后来,我当真得了一个儿子,渐渐地,我就品出父亲的味道了。有个像自己的儿子,真是不一样。你母后常埋怨我,把你宠破天啦!”
青冥听到父亲这样发自肺腑的言语,被父亲慈爱迷离的眼光笼罩着,不由脸颊一烫,心里又得意又羞涩。
玉帝给青冥又斟满了一杯酒,看着他喝完才叹道:“你何曾不是你母后的一块肉?她生你时当真是九死一生,没有生你弟弟的时候那么顺当,何况我偏在她怀你那时又做了那么一件荒唐事,她心里头难免不痛快。你看着她像是多疼你弟弟,其实,手心手背哪块不是肉?哪里还分得这般清楚。”
青冥心下一凛,慢慢放下酒杯,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菜肴。
玉帝望着他,又叹了一口气,慢慢把酒饮干。今日的酒喝着不似往日那么香,竟然有点苦。“不管怎样,你记着,天上地下,太子永远只有你一个。明日,我将下一道旨意,把苍梧境封予宸天,待东皇纳妃典礼之后,便前往苍梧境修习磨炼。无谕不得擅离!”
苍梧境是天界最边远的地方,让宸天到那里去,简直是——青冥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看父亲一眼。
“只有一样,我听闻宸天素来嘴里心里最念叨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你就给宸天带走吧。”
青冥一震,脖子终于有了力气,慢慢把头撑了起来。他与父亲对视良久,嘴上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可他觉得他们已经说尽心中所有能说的事情了。慢慢地,他又把头勾了下去,勾成了一个圆圈。他觉得眼里热热的,胸口却涩涩的。
“从今而后,你安心地做你该做的事情,好好整治一番,放手去干。父皇,老了!”玉帝轻轻拍了拍青冥结实的臂膀,平生第一次有了疲累不堪的感觉。他让青冥等雨停了再走,自己则踱到内室里,躺在玉床上,听着外面不紧不慢的蛙鸣,还有淅淅沥沥不断线的雨声,渐渐朦胧睡去。
梦里恍惚好像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中间虽然隔着一棵柳树,却仿佛近得像一个人似的,模模糊糊的两双眼睛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梦他做过不止一次,可今日,他在梦中不是怒吼,反是流泪。直到醒来,看着眼前的月环,他还怔怔地。
“陛下,您是怎么了?魇着了吗?”月环有些惊慌地问,指着他脸上的泪水。
玉帝摸了摸脸,含含糊糊说:“可能是下雨吧。”月环不解,但也不再追问,只替他拉过一条丝被,盖在身上。“下雨,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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