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蓝婆觑着眼偷偷看，碧霞的眉毛墨得阴沉沉的，定然是有心事。

　　夏天的日子很长，毗蓝婆一挨晌午就犯困。可刚用过午饭不能就躺着，饭菜会顶在心窝上，难受得很。于是，碧霞便陪着她坐，或是和鸦女抓石子儿玩给她看，或是和鸦女做些针黹，一面三人扯些闲话。开初两日倒还好好的，可第三日上开始，便总是这般翠黛沉沉，心事重重的。

　　毗蓝婆虽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可碧霞怎么能对祖母说那些小女儿的心事呢？这么五百多年没见面，她也想快快乐乐陪着祖母，可粟娥陆续传来的书信都成了一把又一把尖刀，一戳就是一个窟窿。

　　她这前脚一走，天宫里头后脚就跟着来了人。先是来了琼香公主和那姬，隔了不出五日，如今又来了玄都大法师。这些人都是来劝说东皇迎娶嫦娥为正妃的。怎不叫她心火大盛、愁肠百结？

　　碧霞看看祖母已经在凉榻上睡熟了，便撇下祖母和仆在桌子上打盹的鸦女，悄悄到后花园里走走散心。

　　花园里有个不小的池塘，围着池塘种了一圈柳树。这些柳树已经长老了，叶子苍翠低垂，笼出水面上一处处阴凉。那些鸳鸯、野鸭都窝在阴凉里，交颈而眠。碧霞扯着柳条，看住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鸽哨声绵绵划过晴空。碧霞忙掏出鸽笛，轻轻吹着。片刻，那只信鸽就落到了碧霞的肩上。取出信儿一看，碧霞的脸烧成了红霞，比朝阳还艳。信上说：东皇已正告玄都大法师，立殷灵为正妃，立她为夫人。

　　她心上那颗沉甸甸的大石头咕咚落到了池塘里，把那些睡得正香的鸳鸯、野鸭们都惊动了，扑打着翅膀看她快乐地用柳条拂弄水面。

　　碧霞没有想过要做什么正妃，毕竟，东皇的内眷里头有那么多劳苦功高的女人在。可是，她知道，殷灵成为正妃是因为她的辛劳付出，和她成为夫人的缘故是有天壤之别的。她心里的快活简直按捺不住，要变成小鸟高飞到云彩里歌唱。

　　“我会亲自去接你的。”东皇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她羞羞地捂住眼睛，捂住喜悦的红晕。原来是这个意思！

　　到了晚间一家子坐在一处吃饭时，二娘一面叮嘱下女给碧涛的饭里多放些肉羹，一面不住打量着碧霞。“碧霞，怎么脸红红，又笑眯眯地？有什么好事吗？”

　　这次回来，二娘一直对碧霞有些不冷不热，话也没有多少。碧霞知道二娘是因为东皇失势，自己又拒不肯入太子行宫才这样冷淡的。也不同她计较，但也不搭理她，两人便淡淡相对了这么多日。可今天碧霞实在高兴，忘记了和二娘的较劲，脱口而出：“哪里有什么好事，二娘别胡说！”嘴巴上虽然嗔怪着，可眼睛笑得弯弯。

　　鸦女已经知晓了消息，见状便忍不住插嘴：“自然是好事啦！咱们大小姐要做东皇的夫人了。天宫那边正收拾着新宫殿，等着办喜事哩。”

　　二娘本来对做东皇的夫人一事并无什么表情，但听到天宫有动作，眉毛便一轩，眼睛渐渐有了亮光。“咦？这喜事是回天宫办的吗？”鸦女不理睬碧霞的娇嗔，嘴巴一翘，得意地说：“那可不！说是要把化乐宫拨出来，专门给东皇做新宫殿哩。咱们大小姐只和东皇同住化乐宫，旁人可不许进去碍地方。”

　　碧霞推开鸦女，嗔着她多事，不许她胡说。二娘和毗蓝婆已经笑开了花，连声给碧霞道喜：“这可是大喜事！咱们碧霞可总算得了个好着落啦！”又忙推端坐不语的昴日，说：“老爷，您看，碧霞这事该怎么办？到底是要嫁进天子家，咱们可得准备什么样的嫁妆才好哇？哎呦，哎呦，我都不敢想。”

　　昴日沉着脸，把筷箸一顿，斩钉截铁地说：“不许嫁！”

　　大家一怔，愣愣望着昴日，瞠目结舌。昴日站起身来，对碧霞道：“你是我女儿，我只有一句话，不许嫁！”说完，拂袖而去。碧霞的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像毒日头底下遇着了暴风雨。她扔下碗，追着父亲到了书房。“是因为太子吧？”

　　昴日背着手盯着她，重重点头，“是！”碧霞气得胸膛欲裂，血都涌到了脸上。“反正为这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怕！您硬要我入太子行宫的话，大不了我再死一次！”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忙用手背抵住嘴唇。

　　“我没让你非得入太子行宫，可你就是不能做东皇的夫人。”昴日背着手，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嫁给哪个普通男子都成，可东皇，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碧霞呀，为了这个意气之争，太子和东皇已经置气了五百多年，做出的事情是越来越荒唐。政事不用心，许多治国之策也听不进。扶桑境、南瞻部洲，两处百姓怨言四起，这可不是好事。”

　　碧霞别开了脸，幽怨难平。“您心里有黎民百姓，我知道。可百姓日子苦是因为我要做东皇的夫人吗？他们日子苦是太子没用心，凭什么来指责我？”

　　昴日眉间的两根长须颤抖了一下，又重重叹了口气。“碧霞，你不要同我这般蛮横。你虽然在昆仑山上困了五百年，可到底还是礼遇有加，哪里懂得人间疾苦？凛冬五百年已经让下界困苦不堪了，好不容易趁着长春五百年的时候应该好好治理治理，可偏偏太子和东皇因为你又抬杠上了。这五百年来两处百姓都没有能够过上丰足的日子，没有能够有殷实的底子，怎么撑得过这接下来五百年的仲夏？越往下可经常是旱得荒年连连啊！你不懂什么是民生凋敝，也不懂什么是流离失所。可我懂！我没法巴巴看着这些事总这么轮回往复，得让这天地育人，不是害人呀！”

　　碧霞看着昴日，点了点头，凄然道：“所以，您要女儿牺牲自己，成全您那个天地育人的大计！就是因为太子他不用心政事，所以我就是有罪的人！太子好不好，都是我有错，对吧？”

　　昴日愧疚地勾下头，转瞬又坚强地昂起来，说：“你要怪就怪我这个父亲狠心吧！”

　　碧霞身子摇了摇，仿佛被暴风吹得团团转的柳条。她用手撑住桌子，定了定神，心里像有锅沸油在冒泡。“不，还是您怪我吧！除非您杀了我，否则，我是嫁定了。太子不用心，您让他用心去，我跟他的事没有瓜葛。”

　　昴日扬了扬眉毛，脸上黑沉沉地，竟然微微一笑。“好！来人，把小姐带回房里去，没我的吩咐，不许小姐离开房间半步。”

　　碧霞也微微一笑，挺着脖子，娉娉婷婷走到朗朗月色里，画在地上的影子长得像把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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