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果然没变！就连瑶池仙宫大门口的那对碧玉麒麟，也好像刚雕琢出来似的，光洁地映着霞光，直扎人眼。碧霞自嘲地笑笑：五百年都不曾改变什么，五十天还会有什么改变？真正改变的人不过是自己罢了。

　　从前，碧霞虽然也不太热衷这些饮宴盛会，但能忝列其中还是觉得很有些意思的，颇为兴致勃勃；可现在，龙涎香的气味混合着仙果佳肴的芬芳，闻得她只想吐；还有这么多人围坐在瑶池边，对着那满池摇曳生华的荷花指指点点，口中滔滔而出的溢美之词听得碧霞一阵一阵反胃。

　　她宁愿此时还是坐在田头里，用手指捏碎那些还没湿透的泥巴块，闻一闻腥甜的土气，也不愿坐在这樱桃红洒金堆花如雪的锦茵上发呆；她宁愿此时和傲来洲的土人一道砍下鲜嫩的芭蕉叶，把它们捣得烂绒绒，铺在火烫的日头下晒干，再搓成麻线，织成芭蕉布，裁成粗糙的短褐衣。

　　低头再看看身上久已不穿的这一色淡青色纱衣、罗裙，上头那些费了许多工夫绣成的，精巧雅致的淡黄色牡丹，正大朵大朵地笑着。她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坐在她身前的东皇却泰然自若，与一众五百多年未见的仙家们杯来盏去，矜持尊贵又不失热络地和他们交谈着。那顶久不戴的紫金冠端正地在他的头上闪动着高傲的光芒，比他戴着竹篾编的斗笠穿梭于烟雨间要潇洒得多。

　　碧霞本来以为这次回来，也会像上次她代替东皇来赴宴一样，旁人会不大过来。但可能是玉帝先敬过东皇了吧，众位仙家都显得十分活络热情，纷纷来缠着东皇，有说有笑，恭维不断。就连天后、月环娘娘也来敬酒，说了好些软款款的话。

　　但这些热闹都与碧霞没有干系，她默默坐在东皇的身后，像一片美丽又寂寥的杏花。

　　端着酒樽，走得有些歪斜的青冥摇摇摆摆从那边过来了。他径直坐在东皇的席前，满不在乎地叫了一声：“叔叔！”便专注地盯着碧霞，眼神却像飘荡不定的风，总不能安稳停在碧霞的脸上，只在她身周游走。

　　“你过得真好！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上次见你时，惨白得像朵带雨梨花，现在，瞧！像春色里最好的杏花，红润润的。比这盘子里的桃儿还甜。”

　　碧霞大为窘迫。周围都是看热闹的眼睛，像夏日草窠里的长脚蚊子，叮咬得她身上千疮百孔。她强挤出从容的笑，说：“太子殿下过誉了。”

　　青冥高举起酒樽，面向着碧霞，眼睛却望着东皇。“叔叔，我要同碧霞满饮一杯酒，您说句话。”东皇淡淡笑着也举起酒樽，说：“碧霞不善饮酒，这么一杯，她不能。还是咱们干了吧。”

　　哈哈一笑，青冥自己把酒樽喝了个底朝天，卷着舌头说：“还是叔叔懂得怜香惜玉，多情，真多情！好，侄儿自罚！”坐在东皇旁边席位的琼香公主生怕闹出笑话，忙来圆场。“歌舞开始了，咱们安静看看。”青冥醉意朦胧，硬是挤坐在东皇席间，把身子歪在琼香公主的酒案上。“这里好，我就在这里看看。”

　　天后身边的七位仙女，穿着七种不同颜色的轻纱罗裙，袅袅婷婷飘至宴席中央，摆出各种娇媚的姿态翩翩起舞。这七位仙女从小养在天后身边，高矮胖瘦相差无几，平日里都是着同色的衣衫，看着几乎就像七个人是一个人，如今穿上了七彩各异的衣衫，陡然间变成春兰秋菊，各有擅场。一时把众仙家看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

　　青冥却撇着嘴角，似有不屑，对东皇道：“叔叔，您最懂这些歌舞曲艺了，给侄儿评评吧。”东皇微微笑着，向座上的天后遥遥举杯，道：“皇嫂调教出来的人，哪里还用旁人品评？个个都那么好，本皇实在不知该看哪个哩。你呢？可有中意的？”

　　摇晃着似乎沉重不已的脑袋，青冥摇摇头，说：“论到歌舞，侄儿只知道，当年嫦娥娘子那才真是一舞倾世。她们，哼！”

　　碧霞听到嫦娥的名字，心头一抽，隐隐生出一股凉意。一双眼睛却依然盯着舞得正好的七位仙女，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语。

　　当七位仙女最后合拢成一朵花时，宴席上爆发出了惊人的掌声，久久不息。七位仙女在喝彩声中正娇滴滴地一同行礼致谢，一道清越的笛声贯穿人心，引得众人四下里寻觅。渐渐才发现，笛声隐隐是从瑶池底下传来的。

　　正惊诧，只见瑶池碧波摇动，一朵硕大无朋，如一个小房子一般的白莲花冉冉拔高。笛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众人正在骚动不已时，那白莲花却停下不动，笛声也消失了。等了片刻，众人纳闷至极时，白莲花的花瓣竟然一层一层慢慢张开，里面一团白茫茫的烟雾袅袅溢出。而一股独特的似苦涩如泪，又甘甜如蜜的香气也盈盈四散开来。

　　碧霞觉得这股香气如此熟悉，却恍恍惚惚想不起这个气味曾在哪里闻过。而席间众人都翕张着鼻翼，贪婪地捕捉着这股独特的香味，纷纷小声揣测着这是什么香料。

　　“你也不记得这个气味了吗？”青冥面带嘲讽地望着碧霞，莫测高深的笑意像磨盘一样磨在碧霞的心头。她的心揪得死紧，霍然醒悟，但舌头好像被剪去一般，怎么也吐不出字来。

　　众人忽然嚷嚷起来：“咦？里头有个人，看，是个人！”烟雾已经渐渐退散，果真显露出莲盘里坐着的人形来。不必看得真切，碧霞已经知道那是谁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东皇，看他如清茶般平静的面容刹那破碎。

　　碧霞真的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如断金碎玉。那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声音在低吟了一声。这个低吟声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都觉得耳朵最深处被惬意地挠了一下，舒服至极可也难受至极。只盼着再能听见，又怕听见。

　　整个宴席鸦雀无声，仿佛变成了空旷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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