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嫦娥过虑了。碧霞拿着药瓶也无处可去。她怔怔地盯着掌心里的红釉小瓷瓶，站在云头上，望着身旁的云朵如何被风扯碎。那些云朵大惊失色，四处逃窜，然而，风无处不在。兜兜转转，宛如抓迷藏一般，终究还是被风扯得粉碎。

　　她们这些卑微的人也是这样被扯得粉身碎骨的。碧霞凄凉地想着，怅然按下云头，发现自己原来就在广寒宫的上空徘徊了这么久。

　　琼香公主晨起无事，正在殿内围炉听曲。燕尾青色的纱幔中，一个穿着一身明红绸衫的少年正轻展牙板，低吟浅唱。“风清月明叫墙涯，夜静如同人话。泣露凄凉景色，声音断续堪夸。客窗旅思怕闻它，偏在空阶床下。”

　　歌喉脆甜，真是比黄莺更悦耳，偏有一番少年郎独有的清朗，更令琼香心旌摇荡，听得格外痴醉。那声音与殿内四角的炭炉中的热气一起，幽幽包裹住了她的身体，让她顿生春意舒畅之感，不禁头轻轻合着拍子，一点一顿。

　　正惬意间，忽然，碧霞带着一股凌厉的寒意闯了进来，吓得歌声骤停，好梦乍醒。琼香不悦地掀开眼皮，瞧见她满面郁郁之色，倒不好出言怪责，便挥退众人，问道：“怎么？出了什么大事，非得打上门来不可？”

　　碧霞“扑通”跪倒她脚下，把红釉小瓷瓶呈与琼香公主，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琼香听得面色连变，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她把小瓷瓶捏在手心里，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坐下，又站起，最后还是颓然倒坐回软榻上，废然长叹：“你不该来呀！”

　　闻言一愣，碧霞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琼香凄然的面孔，说：“这等大事，您不该管一管吗？”琼香按着脑门心，苦恼不已。“这是家国大事，我一介女流，岂能妄言干涉？你本就不该来告诉我。”“可您是幽王的姑母，是小王子的姑婆！公主，您是小王子的亲人啊！”

　　“不要再说啦！我能怎样？你要我跑去同我那弟弟说什么好？你倒是替我想想，我说什么他能听呀？你说呀！”琼香公主跳起来激动地连声嚷嚷，颧骨上涌起一片潮红。

　　这是绝望的真话。碧霞低头软在地上，眼眶里火热一片，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这时候，白姑匆匆进来，躬身禀告：“公主，东皇殿下快到广寒宫了。”琼香仰天一声长叹，一摆广袖，道：“接驾！”

　　东皇把所有的侍从都留在了殿外，自己在琼香的陪同下缓步入内。望着碧霞倔强跪着的背影，东皇转脸对着琼香道：“姐姐，你是最懂我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苦衷。匡汉不能白白就死在他们手上，我得替他讨回公道。”

　　“苦衷？公道？”碧霞冷冷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得琼香的耳膜一阵剧痛。“东皇殿下，碧霞斗胆猜猜您的苦衷，看看我说得对不对。”东皇迎着她冷冽的目光静静站着，好像风吹过冻得结实的湖面，不起涟漪。“那本皇和公主就洗耳恭听吧。”

　　“小王子若吃了这牵机药，按脚程来算，必定是到了冥界，入了翠云宫才会毒发身亡。如此一来，那幽王就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于面前，心如刀绞。到那时，他必定不肯放元帝走，说不定还会把元帝杀了泄愤。这样一来，您的位置可就稳如泰山了。啊，不，您就可以登基称帝，得偿所愿了。此事一追查起来，我这个叛贼之女正好成了罪魁祸首。反正，世人早就认定我包藏祸心，至于为何要下毒杀害小王子，那却不必深究理会。两位殿下，不知碧霞说得对不对？”

　　琼香听得心惊肉跳，不住偷眼觑着东皇的面色，身子不禁瑟瑟发抖。东皇直直盯着碧霞，一双眼睛幽幽生光，深不见底，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但也不见怒气。片刻之后，他竟然轻轻击掌，颔首赞叹：“果然是碧霞，真懂！世间能得一知己如此，足矣！”这掌声不高，却像轰隆隆的雷声般，惊得琼香两腿发软，战战欲倒。

　　“世人怎么样看你，那不打紧。碧霞，纵使一时受了委屈，我也会呵护你周全的。事成之后，你就长居宫中，陪伴我左右，须臾不离。我们还像当年在昆仑山那样，吹埙谱曲，说说笑笑。我还要穿你亲手缝制的衣裳，给你画眉。”东皇一面深情款款地说着，一面慢慢走到碧霞的跟前，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怜爱地摩挲着。

　　碧霞望着他深情的双眼，恍若失神。“那时，我们在傲来洲还一起种田插秧，你戴的斗笠蓑衣都是我编的，我编得真糟糕，拆了好几次哩。你都没有嫌弃过，还帮我破竹篾。你在地里一身泥巴回来，我就烧热水给你洗洗，还做饭给你吃。”

　　东皇欣然一笑，眼睛眉毛都晶莹晶莹的，好像阳光在上面跳跃着。他张开双臂把碧霞拥进怀里，轻轻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怜爱低语。“从今而后，我们每年都去傲来洲住一段日子，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

　　碧霞热泪婆娑，两条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呢喃着：“你为什么要回天宫？为什么要回来？”东皇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轻轻笑着说：“都好了，都好了，往后，我们会更好。”碧霞凄然摇头，呢喃了一句，“再不是从前了”，便骤然发难，从头上抽出长长的银簪，把东皇狠命一推开，径直把簪子往自己喉头戳去。

　　东皇一把钳住她的手，愕然地看着她。“你宁可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碧霞冷冷笑道：“我死了你不是更容易把污水泼到我身上吗？畏罪自杀，一了百了。”“我没要你牺牲性命。”“你毁尽我名誉，让我除了依靠你别无选择，那我可真是生不如死！”

　　看着怒容满面的碧霞，东皇被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熊熊的怒火灼烧得一阵头晕。这不是碧霞。当年碧霞为了他，甘愿一头撞得死去活来，即使以身犯险去构陷青冥也义无反顾。那个碧霞去哪里了？他失望地把碧霞往旁边一扔，随手一挥，令她昏睡过去。“姐姐，先把她留在你这里吧。”

　　琼香望着匆匆而去的弟弟，那道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而后背衣衫上的金龙迎风张牙舞爪做着鬼脸，更让她不能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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