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寂桐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身子已经被冰得僵硬,他醒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从窗外透进来,碎金色的,有些暖意,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暗一一直守在一旁,苍寂桐一醒,他就注意到了,立刻上前,刻意压低了声音,“主子。”
“嗯。”苍寂桐睡得久了,声音还是慵懒得紧,“什么时候了?”
“午时了。”
苍寂桐皱皱眉头,动了动,才发现腹部还是很疼。他睡得太久了,烦了,单手撑着便坐起来,暗一本想上前给他垫枕头的,可偏偏瑾兮还睡在地上挡着路。
苍寂桐这才注意到床边沿上还枕着一个小脑袋,“她就睡在这里?”
暗一点头。
“寒冰冷,她吃不消的。”苍寂桐伸手去点瑾兮的脑袋,触手却是滚烫,他把整个手背都贴在了她的额头上,“发烧了。”
暗一一愣,这晏大夫不在,王府里就只有瑾姑娘是大夫了,“我去找药童。”
“让管家收拾客房,好好照顾。”
“是。”
管家立刻叫丫鬟们把瑾兮送到客房去了,小药童连忙抓了退烧药,放到火炉上熬着。丫鬟们打了冷水,拧了毛巾,敷在瑾兮额头上,毛巾变热了,就立刻换一把。
瑾兮是真的受了寒,发着高烧,人也已经昏迷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
苍寂桐靠在床头听暗一报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是些有惊无险的事情,处理得很好。苍寂桐听完就有些累了,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不能有大动作,只能躺着休息。
“主子,瑾姑娘之前说过,您要在床上静养三日,方可下床。”暗一还是提醒了一句。
“嗯。”苍寂桐虽然应了,但是以他的性子能安生一日就已经是难得了,“找个丫鬟看看瑾姑娘后肩上的胎记。”
“是。”
房间里安静下来,苍寂桐闭着眼,一会就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他又梦见十六年前,那一晚大雨滂沱。
十六年前,先皇驾崩,仁敏皇后连夜带着苍寂桐回到武家,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可是夜里却安静得可怕。
武家家主撑了伞迎接,仁敏皇后是武家的嫡女,是家主的妹妹,下人们恭恭敬敬地给仁敏皇后请安,其实那时的仁敏皇后已经是太后了,因为新皇早已登基。
苍寂桐记得母后一直牵着他的手,往府里走,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他的手上,冰凉冰凉的,这样的夜晚总要发生点什么,而他的母后和舅舅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脸上有化不开的担忧。
他们走得很快,可是还没有走进大厅,就听到府门外拉车的马低声嘶叫,然后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下来,霎时亮如白昼,那群黑衣人就这样进来,没有打伞,清一色的斗篷,为首的是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模样还未长开,戴着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可即便这样,依稀能见倾城倾国之色。
“你们是什么人?”舅舅立刻挡在母后面前,“这是国舅府!”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过来。
“来人!把他们——”
舅舅的话还没有说完,为首的小女孩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冷,有些僵硬,又或者说是机械,“武家,隐世百年,为何?”
“你们,你们是——”
母后似乎是知道来人的身份,可她的话却被一道道惊雷掩盖了,苍寂桐就站在她的身边,可连他都没听清楚。
武家的死士从暗处逼近,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一道闪电骤然划裂夜幕,白森森的光打在黑衣人的身上,照得他们脸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可下一秒这些死人突然动了,身形鬼魅,看不清他们何时拔刀,只知道武家的死士成批地倒下,鲜血流了一地,又被雨水稀释成淡淡的粉红,宛若阳春三月的十里桃花色。
武家的下人仓皇逃窜,舅舅护着母后和他,一同往内院逃去,那个小女孩一直冷冷地看着他们,一步步向他们逼近,死士挥刀砍向那女孩,女孩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走着,那些死士冲过来,却在离女孩三步的地方戛然而止,像是被定格了一样,身体迅速地干枯,然后轰然倒地,尸骨撞在地上,碎裂开来。
母后惊讶地看着那女孩,握住苍寂桐的手不住地颤抖,舅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见过那女孩的人,心底都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一种恐惧,蚀骨的恐惧,他们仿佛听见自己的骨头在瑟瑟发抖,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夜色如同泼墨,惊雷炸响。
那女孩不慌不忙地走近,黑色的衣,黑色的长发,黑色的面纱,那发被雨水打湿,贴着她苍白的皮肤,黑与白诡异的映衬着,像一具被夜色缠绕的白骨。
她走得近了,苍寂桐才发现这女孩有一双血红色的眸子,仿佛她一眨眼,就有血泪落下来。
“姑娘,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母后无路可退,手中的雨伞不知在何时坠落,大雨淋湿了所有人的衣,在夜风中刺骨的寒。
女孩看向母后,眸子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当年可有想过放了那家人的孩子?”
“当年是先辈做的孽啊!”舅舅声嘶力竭地吼。
“欠下的债终究要还的。”
女孩一步步逼近,她扬起手,衣袖浮动,下一秒,护在他们身边的死士全部死去,舅舅恶狠狠地瞪着她。
女孩突然就笑了,眉眼弯弯,全是风情,“反正是死士,死了又怎样?你在难过吗?”
舅舅拔剑出鞘,剑锋直指那女孩的喉咙,剑气凌厉,视死如归,“你们快走!”
母后立刻拉着他往内院跑去,母后知道府上哪有暗室密道,可是他们跑到内院后,才知道黑衣人早就恭候他们多时了,那些黑衣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却没有动手。
“去把武家的人全部清理干净。”
女孩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他们转过身,看见她正在慢条斯理地用一方帕子擦拭自己手上的鲜血。
黑衣人各自退下,四处虐杀,女孩将沾了血的帕子随手丢弃,她抬眼看他们,笑容里满是戏谑,她将一把短刀丢过去,“你死,我就放了他。”
苍寂桐惊恐地看着母后拿起那柄短刀,他突然夺过短刀,护在母后身前,他毫不畏惧地看着那女孩,“我可以死,但我母后不可以!”
女孩与他对视,血红的眸子里尽是不屑,“你没资格和我谈判。”
母后蹲下身子抱住他,将头放在他的肩上,泪水落进他的脖子,“寂桐,是我们武家欠她的。”
可是他还是固执地拿着短刀指着那女孩,“那也要看她有没有命取!”
黑衣人已经清理干净了,回到女孩的身后站定,他们的衣服上沾着血,混着雨水往下落,打在水洼上,盛开一朵朵的红莲。
女孩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她的眸子越发得红艳魅惑,她的衣袖微动,正要动手,母后不知道从哪得来的力气,硬是扳过他的身子,握住他拿刀的手,没有片刻的犹豫,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短刀划破衣料,直直捅进腹部,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还是温热的……
“寂桐,好好活着!”母后将他抱进怀里,“好好活着……”
他愣愣的,由母后抱着,他知道母后的血正在肆虐地流淌,可他无能为力,他知道母后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可他连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后的声音,可抱着他的那具身子已经凉透了。
女孩走过去,他握刀的手再次收紧,他突然将短刀拔出,母后的血溅了他一脸,刀光一闪,短刀狠狠地刺进女孩的胸口,狠决得不留余地!
女孩真的怒了,反手一掌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吐了一口血,倒在血泊里,他母后的血里,头正好枕在母后的手臂上,像无数次母后哄他入睡一样,安然闭眼……
女孩的血不要命似的涌出身体,手指一点点地凉透……她的身子一歪,倒在一个黑衣人的怀里,那黑衣人惊慌失措地抱起女孩,转身离开,很快就在夜色中隐没了行踪……
雨越下越大,雷声四起,掩盖了一夜的屠杀,只有偶尔的一道闪电,照亮一地的尸首,只是仁敏太后身边没有了苍寂桐的踪影。
“寂桐,好好活着……”
夜色中,苍寂桐从梦里惊醒,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耳边是母后惊恐的声音,是武家上百口人的尖叫声,他眼前还残留着一双血红的眸子。
苍寂桐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开时,眼前只有淡淡的夜色和案前的一支红烛的光亮。
苍寂桐调整了气息,坐起身来,声音嘶哑,“暗一。”
空气里出现一道波动,“主子。”
“她怎么样了?”
“丫鬟看过了,右后肩有一个红莲胎记。”
苍寂桐点头,他本就查过瑾兮的来历,怀疑瑾兮是季家人,季夫人也说过,她女儿的右后肩上有一个红莲胎记,如此看来,瑾兮真是忠义侯的女儿,“照顾好她。”
暗一稍稍一愣,“瑾姑娘似乎不太好。”
“怎么了?”
“高烧不退,退烧药喂进去又吐出来。”
苍寂桐皱眉,“让药童尽全力救她,本王不会为她请大夫的……若是瑾兮撑不过去,那就是她的命。”
“是。”暗一多少是知道瑾兮的身份,也知道瑾姑娘对王爷来说,是重要的,但是重要也是分程度的。
暗一离开了,苍寂桐半倚着,他不想去管瑾兮,毕竟他不是大夫,也救不了她,可是他在死牢里答应过季夫人,要保护她的孩子,季夫人甚至不需要她的女儿去报仇,只要她平安幸福就好。
瑾兮是季家唯一的后人了,忠义侯与他父皇是君臣,更是兄弟知己,他也不想那位铁骨铮铮、忠肝义胆的忠义侯无后,只是……
“王爷,瑾姑娘的情况很不好。”管家疾步走来,叩了叩门,走进来,站在苍寂桐身边,弯了腰,“药童说,再不请大夫,瑾姑娘怕是要去了。”可是管家自己也知道,王爷身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请大夫,把命全交到瑾兮手里——一个不足以完全信任的女子手上,王爷可以拿自己的命赌,自然能拿瑾兮的命赌。
苍寂桐的手指猛然收紧,“扶本王下床。”
“可是,您的伤……”
“她都要死了,于情于理,本王应该去送她。”
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扶苍寂桐,“您小心些。”
……
瑾兮被安排在东厢房,听管家说那姑娘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可是在里面侍候的丫鬟有条不紊的,面色镇静,甚至有些漠不关心,是了,毕竟那瑾姑娘是个外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一个无所谓的人。
苍寂桐在想,若瑾兮不是忠义侯的女儿,他是不是也会像这些丫鬟一样冷漠,看待一个人的生死就像对待河边的一颗石子一样?
也许不会吧,苍寂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母后为他卜过一卦,她说他二十岁遇见的女子会是他一生的贵人。
那一天他从皇陵祭拜回城,一副黄金面具,一匹快马,他在酒如梅喝到大醉,酒如梅也是一个怪名字,但却那样美好,这间酒坊是他父皇母后初次相遇的地方。
苍寂桐拿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就看见了她,一身破烂,长发如瀑,恣意快活,意气风发,她正和沈疏狂喝着酒,听着曲,只是她后来喝得烂醉如泥,失声痛哭,他醉眼看她,看她哭得声嘶力竭,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父皇母后离世的时候,他都强忍住不哭,他不能哭,哭也没用,可是却在这姑娘的哭声里,他安静地湿了眼眶,他低头喝酒,耳边是她嘶哑的哭声,他的悲伤融进她的悲伤里,一同弥散在浓重的夜色里……
那一年苍寂桐正好二十岁,在酒如梅遇见了刚刚赢得赌场的瑾兮。
苍寂桐不相信命运,他只是相信他的母亲,相信他看见瑾兮一刹那的感觉。
苍寂桐到的时候,药童正在给瑾兮扎针,银针刺入皮肤,瞬间就变得乌黑,是中毒的迹象。药童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每一根银针入体皆是这样的乌黑。
“怎么会这样?这是中毒了?”管家问。
“不是中毒。”药童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继续施针,“如果这个法子都不能救瑾姑娘的话,那就真的……”
苍寂桐坐在椅子上,也是看到了瑾兮的情况,听了药童的话,又多看了那药童几眼。
药童扎下最后一针,“拜托了瑾姑娘,撑住啊。”
银针扎入皮肤的瞬间,瑾兮浑身一颤,嘴角溢出鲜血,气若游丝。
药童慌了神,连忙去给瑾兮诊脉,眉头紧锁,抓了笔写了十几种药材,把药方递到苍寂桐面前,“王爷,这个药方我只是看过晏大夫写过一次,我不敢确定药材和分量是不是正确,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试一试了。”
苍寂桐没去看那药方,“去煎药。”
药童手脚很麻利,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药端来了,可就是这一盏茶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药童把瑾兮身上所有的银针取下,“瑾姑娘,我只能孤注一掷了,接下来全看你的造化了。”
药童学着之前瑾兮的样子,拿了小漏斗就是灌药,一滴不剩。管家站在一旁看着,突然就知道昨日瑾兮为什么要这漏斗,而这漏斗又对王爷做了什么。
一碗药下肚,瑾兮越发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脸上更是不见血色。瑾兮脸色惨白,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她咬着唇,唇瓣上渗着血,她难受得厉害,转头便吐了,之前灌进去的药,吐得干干净净,那药汤里还混着血,原本灌进去的是青蓝色的药汁,现在吐出来的却是漆黑,连药香都被一股酸味覆盖。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还吐药?”管家是关心瑾兮的,他总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才让瑾兮遭此一难的。
“没事了没事了,这药本来就是让她吐的,连带着她体内的热毒一起吐出来,只要她吐出来,那就没有大碍了。”
小药童松了一口气,苍寂桐也放下心来。
“再喝碗退烧药就可以了。”
退烧药本就一直熬着,丫鬟听了药童的话,就去拿了
“王爷,既然瑾姑娘没事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管家在苍寂桐耳边说道。
苍寂桐看了看瑾兮,她吐过之后,的确是好了很多,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睡得也安稳了,他点点头,由管家扶着回房了。
“让药童一直守着她。”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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