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师父和落影赶到瑞王府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瑾兮脸上的黑丝已经爬到了眉骨，右半边脸尽毁，面如死灰，这样的瑾兮，看一眼都叫人毛骨悚然。
美人师父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他没有把握瑾兮还在等他。
苍寂桐坐在瑾兮床边，低着头看着瑾兮，正好挡住了美人师父投向瑾兮的目光。
苍寂桐握着瑾兮枯柴一样的手，满脑子都是瑾兮的样子，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张扬狂妄的样子，她潇洒风流的样子，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烂醉如泥的样子，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她泪如雨下的样子，她仰起头，她低着眉，她背过身去，她站在高高的石堆上，她坐在树枝上荡着脚，她回眸笑弯了眉眼……
苍寂桐突然闷哼一声，按住了胸口，他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王爷？”
管家注意到苍寂桐的异样，正要上前查看，却被苍寂桐制止了。
苍寂桐按着胸口，许久才缓过来，“本王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
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瑾兮也是这般安静地躺在床上，浑身是血，一如现在，只是那时瑾兮的心口上还插着一把匕首。
“先生？”晏大夫第一个注意到美人师父，“侯女她……我尽力了……”
美人师父呼吸一滞，他走向瑾兮，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脚，他们离得并不远，却隔着生死阴阳的界限。
“小瑾兮……”
美人师父跪在床边，伸手去探瑾兮的鼻息，整个手都在抖，可瑾兮已经没有了呼吸，就连她皮肤下的黑丝都已经枯死了，不再蔓延。
美人师父喉咙里血气翻涌，口齿间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怎么可以……都怨为师，如果不去管封梓卿，也许你就不会死！”美人师父曾经发过誓，不再让瑾兮受伤，如果他没有在瑾兮出生的时候抛下她离开，十六年前她就不会重伤而生命垂危，如果他没有答应瑾兮教她施蛊，她也不会有本事去救封梓卿，如果他没有抛下瑾兮去封府，瑾兮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师父又一次抛下你……让你一个人面对死亡……”
“瑾兮，你怎么可以死！怎么甘心就这样离开？”
“瑾兮！你敢用渡命之法救人，怎么不给自己留下活路？小瑾兮，你回答我啊！怎么可以不给自己留下活路……”
美人师父的话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是没有猜测过瑾兮救人的方法，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这般不要命的法子，渡命之法，顾名思义，是将自己的命渡给别人。他们不知道瑾兮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们看得到瑾兮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渡命……”苍寂桐看着瑾兮，“她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下退路的！”
美人师父愣了一下。
“瑾兮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孤注一掷！”苍寂桐说得很坚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的慌乱，“她敢动用渡命之法，就一定为自己留好了活路。”
“渡命的退路？”美人师父陷入沉思，他突然记起瑾兮离开大漠去往皇城时告诉他的话，瑾兮说，哪怕是死，她都会留下最后一口气等他带她回大漠，她说她的生命应该是属于大漠的，她曾经每夜每夜地梦见黄沙大漠，她说大漠会让她安静下来。
苍寂桐将瑾兮的手放到被子上，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站起身，把空间留给美人师父，他站在一旁，但目光从未离开过瑾兮。
“是渡命！”美人师父眼前一亮，连忙拿出装着渡命的瓷瓶，打开瓶塞，将渡命倒在瑾兮的额头上，蛊虫在接触到瑾兮肌肤的刹那升腾起一团火，整只蛊虫都在燃烧，橘红色的火苗在瑾兮额头上方跳动。
“灵魂之火。”苍寂桐看得最清楚，也知道瑾兮额头上的火苗意味着什么，美人师父在燃烧瑾兮的灵魂，以此换回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
那团火渐渐地变成紫青色，瑾兮安静地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听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她，瑾兮，小瑾兮，一声一声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醒来吧，瑾兮。”
“你说过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有很多人要去见，最重要的是，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瑾兮啊，别这么狠心，像当初师父抛弃你一样抛弃师父，师父后悔了十几年，剩下的一生都在偿还对你的愧疚……”
瑾兮迷迷糊糊地听见了美人师父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
瑾兮是记得的，美人师父是恨原主的，所以原主一出生，美人师父就抛下原主离开了，一离开就是整整六年的杳无音信，后来原主受了很重很重的伤，美人师父是在原主生命垂危的时候回来的，用尽了各种方法吊着原主的命，可是原主还是死了，然后她就占据了这具身体，她醒来的时候，美人师父的泪水正好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看见了美人师父脸上的震惊和庆幸，接下来的日子里，美人师父一直悉心照料她，等她伤好了，就带她去了大漠，在大漠一住就是十六年。
瑾兮说她失忆了，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记得了，美人师父说那很好，一切都重新开始。美人师父教她做人，教她医术，她看得出美人师父在竭力弥补、偿还，在大漠的日子里她活得很自在，美人师父常常说她像是换了一个灵魂一样，这个时候她就低着头笑，美人师父说她现在这样很好。
十六年的岁月里，瑾兮每年都会回到原主出生的地方，祭拜一个美丽的女人，瑾兮渐渐了解了很多过去的事，有时候会被肩上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但是大祭司说，那是她的使命，她是命定之人，是拥有天命的人，所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怎么会甘心就这样离开呢？”
瑾兮好像听见了苍寂桐的声音。
“瑾兮……”
似乎是苍寂桐在唤她的名字。
“本王输了……本王算不到人心……”
瑾兮挣扎着要睁开眼，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她额上的火苗转为淡淡的青绿色，美人师父一下子慌了神，“瑾兮！”
苍寂桐上前，坐在瑾兮床边，他抓住瑾兮的手，用力地握着，瑾兮的手像是枯树枝，骨头迸发出碎裂的声音，瑾兮疼得皱了眉，额上的火苗跳动了一下，颜色深了些许。
“瑾兮？”美人师父看着她，似乎下一秒瑾兮就会醒来。
瑾兮这个名字牵动着屋子里所有人的心。
“瑾兮。”苍寂桐叹息，“本王自以为算尽一切，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
瑾兮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那个声音，哀切得让她的整个心脏都缩在了一起，她额头上的火渐渐燃烧成深深的紫色，燃烧成深深的紫黑色。
“瑾兮？”苍寂桐握紧了瑾兮的手，“醒来吧。”
那团火突然变成了暗红色，瑾兮猛地睁开眼，撞进苍寂桐的眼里，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像是装着整个璀璨的星空，瑾兮被那片星空吸引，沉沦，她缓缓地闭上眼，额上的火瞬间熄灭，那只蛊虫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渗进瑾兮的皮肤，女子光洁的额头上浮现出神秘古老的符咒。
美人师父立刻用银针封住了瑾兮各大穴位，困住瑾兮最后一口气。
瑾兮脸上的黑丝又活了过来，张扬着触角，但却没有再蔓延，似乎是被瑾兮额头上的符咒压制住了。
美人师父松了口气，平复了呼吸，将袖子里的两个玻璃瓶取出，放在桌上。
“九尾龙葵和幻迦蓝！”晏大夫是识货的人，一看就认出了这两种奇珍药材。
“起死回生之药？”苍寂桐是听说过这两种药材的，晏大夫时常在念叨这两味药，“百年一现。”
“起死回生是夸大了，只能吊命，瑾兮元气尽损，只能用药撑着。”美人师父道，“王爷，能否取人血来？”
“要多少？”苍寂桐知道瑾兮为了救封梓卿肯定耗费了不少鲜血，血气不足，美人师父要用人血也是意料之中。
“沐浴之用。”
苍寂桐有些吃惊，沐浴之用，那就是一浴桶的人血。
“什么？”晏大夫也吃了一惊。
“半刻钟之内就要，而且人血不能凝结。”美人师父道，“瑾兮撑不了太久。”
“好。”苍寂桐应下，“落影，去办。”
落影领命退下。
“我也去帮忙，这人血药浴的法子我有所听闻。”晏大夫也出去了。
美人师父打开瓶塞，将九尾龙葵和幻迦蓝倒进碗里，又用刀割开瑾兮的手腕，接了将近半碗的血。九尾龙葵和幻迦蓝被瑾兮的鲜血浸没，慢慢溶解在血液里，半碗鲜血呈现紫红的颜色。
瑾兮手腕上的伤并不深，以瑾兮的体质，伤口应该早就愈合了，但是到现在伤口处仍旧有血渗出来，苍寂桐皱眉，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和瑾兮还没有到为彼此牵肠挂肚的地步，似乎是他错了。
美人师父早就料到瑾兮的伤口难以快速愈合，准备好了伤药和纱布为她包扎，然后美人师父拿过那只黄金漏洞，将半碗血混着药给瑾兮灌下。碗见了底，美人师父才将封住瑾兮周身几大穴位的银针取下。
一碗血药下去，瑾兮额上的符咒光芒大盛，眉骨上的黑丝像是被烧到一般，狂躁地扭曲着，在瑾兮的脸上挣扎，但是黑丝在慢慢退去，像是抵抗不住符咒的力量。
“王爷，人血准备好了，倒在半人高的药炉里，生了火温着，在晏大夫那。”落影闪身进来，在苍寂桐身后禀告，他的脸色苍白，看来也放了很多血。
“劳烦王爷抱她去药浴。”美人师父还跪在床边，看着瑾兮，强行压下身体里翻涌的血气，“她快撑不下去了！”
苍寂桐越过美人师父，将瑾兮打横抱起，瑾兮整个人都枯竭了，活像干尸，裹着宽大的血衣，她很轻，像是一阵风吹过，就能吹散了她的骨架。苍寂桐片刻都不敢耽误，向晏大夫的药庐而去，带起的风直接震开了药庐的门。
美人师父瘫坐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他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撑在床上，免得自己的身子摔在地上。
“先生？”落影连忙扶住美人师父，“怎么了？”
美人师父咽下喉咙里的鲜血，“没事，急火攻心罢了……”
“先生待侯女真好。”
美人师父苦笑，他待瑾兮很不好，这些年他对瑾兮一直有愧。
“我扶你去药庐。”
“多谢。”
……
苍寂桐将瑾兮放到药炉中，人血一直没到她的脖子，苍寂桐伸手把黏在瑾兮脸上的头发拢到耳后，“没想到你会丑成这副鬼样子。”
“这是强行补血的法子。”晏大夫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唇色苍白，小药童正在给他包扎手腕，洁白的纱布上血迹斑斑，“我给他们都包扎好了，就是暗卫和落影亏损得多些。”
“多谢晏大夫。”
“救人，是大夫的本分。”晏大夫虚弱地笑笑，“先生呢？”
“来了。”落影扶着美人师父走进药庐，“王爷。”
“小瑾兮……”美人师父将手撑在药炉边上，“一定会没事的。”
“王爷。”管家走到苍寂桐身边，“再不去上早朝就迟了。”
苍寂桐知道今日在朝堂上关于瑾兮和封梓卿的事只能由他撑着了，他不得不去，可是看着血水里那个苍白枯朽的女子，他却狠不下心离开。
“王爷？”管家又唤了一声，“封家那里已经告了假，您也不去，皇上会……”
“走吧。”苍寂桐把目光从瑾兮身上移开，他转过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可是所有人都从他的脚步声中听出了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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