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嫣说，在没找着法子前，她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会这样熬着，看不见，听不清，也说不了话。

　　      可她似已不在乎这些，每日寒嫣他们回宫后，她总是遣退了近身伺候的潇姑，一人坐在榻前，散发披肩，单手枕在屈膝上，低垂的眼中，显尽了疲惫，却无几分睡意。

　　   窗前久立，他步履轻缓，发已落冠，飘了几缕在额前，来到她身侧之时，映了一镜的憔悴。

　　   指尖微动，他包握上了她的手。

　　   手被温热触感，她一颤，知晓是他来了，也懒得搭理，半睁着眼，一瞬抽回了手。

　　   她的排斥已毫无遮掩，心中如火噬灼烧，煎熬的，又何止是她一人。

　　  “阿蛰，我已经下令赦免了朱雀族，他们若想，随时可以回炎洲去。”

　　   “朱雀王宫也快整修好了了，等你身子好些，我就带你去那儿住一段时日。”

　　   “寒嫣已经在寻让你恢复仙身的法子，这些日子你先好好调养……一定会好的。”

　　   他接连传心和她说了好多话，可她半分动容也无了，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

　　   他看在眼里，不知该如何做，她才能不这样死气沉沉的。

　　   他害怕，这就是她给他们二人判的结局。

　　  “阿蛰，和我说句话，好吗？”

　　   他于她的沉寂里等得不安，终于慢慢扶上了她的肩膀，因怕碰到了她的伤口，都不敢太用力，“从前有的，我都会再给你的。”

　　   传心之言，字字句句，她听得清晰无疑，眸底依旧黯然，眉心牵引唇边，微微一扯，无声颤笑，似在嘲自己，也似在讽他。

　　   笑他糊涂，竟折了自己的寿命来救一个根本不会领情的人。

　　   是于心不忍的怜悯，还是怕应了孤寡一世的诅咒？还是，作为青龙皇的另有所图？

　　   着实，不值得。

　　   同她对望着，他这沉寂气氛里等得不安，终于抵上了她的前额，抚着那脸颊，气息洒在她身上，“我不够聪明，猜不到你在想什么，和我说吧阿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想要怎样，嗯？”

　　   轻磕了眼，她终于有了丝反应，唇边微抿了笑来，回应了他的传心，“不是两清了么，你可是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一震，连带着手都发了颤，听到了传心里她的话――

　　   “昭怀尔死了，凤凰琴也给你了，你还要利用我来做什么吗？”

　　   利用？！

　　   他听得喉间紧涩得发哑，眼已红，可惜她不知他此刻回忆那日雨中的痛和怨，任他一人揪心无望。

　　   他痛她不惜性命，怨她置他不顾，更恨她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那般轻。

　　   众人皆以他为王，他安于青龙皇位，无人可亲。

　　   她从小伴他左右，至亲至信，除了她，便无人再会在乎他的心境。

　　   这样一段感情，竟被她以“利用”二字来终结。

　　   “凤凰琴……我从来没说过要那个东西！”

　　   慢慢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他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去化了那张琴来，直直塞进了她怀里，要她接受。

　　   “这凤凰琴还给你，我不要这个东西，你再不要自作主张地给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要和她两清。

　　   固着她的脑袋，死盯着，像是要把话灌进她脑子里。

　　  “你有气，有怨，尽管冲我来，只有‘两清’二字，我不准。”

　　   她被他逼着抬了头，看不见，她倒也不知他此刻是怎样的神情，泄了气一般，她垂了眼，“随你怎么想吧。”

　　   她无所谓他要如何，她如今这般活着，也该是无用了，又还有何值得人利用的？

　　   她的反应落了他的眼，只让他独自黯然神伤。

　　   她不在乎他下了多大的决心要和她相守，也不在乎说的这些话是否会伤了他。

　　   “阿蛰，你，恨我是吗？”

　　   他忍不得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眼里微光闪烁，祈盼着她的否认。

　　   “是啊，我恨你至极。”

　　   她平静地传心于他，如同闲话家常，“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你，如果有能力，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他终于在她的话里黯淡了目光，斑斑泪迹，换来的，只有她的无谓。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却一定要这样说。”

　　   他笑得发涩，深深无奈着，“我一个字都不信。”

　　   为了她，他顶了那么大的压力放过逃狱的朱雀子民，甚至不顾朝臣的反对赦免了朱雀王族。

　　   他做了这么多，只希望她再对他笑一笑，好好地休养，和他重新来过。

　　   可她没有，连话都吝啬和他多说几句，只为了逼他离开，逼他绝望。

　　   这就是最了解他的人，一旦狠起心来，他被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本想等她气消了再好好说，可是眼看着她将他撇了一边，她的漠视，终究让他失了耐心。

　　   她不知何时，自己竟又倦得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已躺在榻上，身边只有潇姑一人守着。

　　   几声喜鹊飞进屋中，落在榻沿上，感觉到有东西在胳膊旁，震惊之余，她传心问了潇姑，却听了句意味深长的回答。

　　   “喜鹊临门，外头也聚了许多鸟雀，定是有喜事了。”

　　   不多时，懿和宫上空祥云百鸟，霞光万里，仙乐随之奏响，回转悠扬。

　　   她努力听着动静，却无奈半点声音也没有。

　　   心中发了疑惑，直到潇姑一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陛下派人来颁布旨意了，奴婢扶您出去吧。”

　　   云朗侯在外边，待启蛰被扶着走了出来，停在门边，他笑着一张脸上前，传心与她道，“见过郡主，臣奉旨前来，陛下特地吩咐让您免跪接之礼，一会儿臣念完了，您谢恩接旨即可。”

　　  “旨意？”

　　   她不知他又要作甚，有何话，昨夜竟未向她提起？

　　   “待臣宣读完，您就知道了。”

　　   云朗自是以为她会是欢喜的，传心话里透着玩味，“您放心，好事！”

　　   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何‘好事’发生呢？

　　   直到云朗声声念完嫁娶之礼，传心于她，躬身请她接旨。

　　   她立于殿门前，面色由原本的淡然，一点点压沉，退回了殿里。

　　   传心时的目光近乎冷冽，笑他狂妄――

　　   “青龙皇，你当我是靖娴，还是寒嫣，会接你的旨意？”

　　   摸索着轻轻将两扇门轻轻合上，门外的喜庆一点点被遮掩，她一步步后退，轻磕了磕眼，抚着门边的双手失了力气般垂下。

　　   他想要如何，从不是她能左右的.再这样下去，她永远只能是站在他身后，照他铺好的路往前走。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是陪伴在萧奕身边，也以为可以和他上下古今，可是那日在雨里，听了他的话，才恍然明白，萧奕早就不在了，自己从来都不是可以和他并肩同行之人。

　　   他掌控着旁人生死之权，他若是想，随时都能将她和她的族人置于死地。

　　   青龙皇的爱，她不想要，也要不起。

　　   吃了闭门羹，云朗到底为难，只得和潇姑一同跪下来，高举旨文，“恭请启蛰郡主接旨。”

　　   礼官见云朗潇姑这等近侍都跪下了，也只得捧着衣物配饰跟着跪地，“恭请启蛰郡主接旨。”

　　   宫门前跪了一片，眼看着她闭了门，蛟龙链从手中滑落，落地时依稀作响，留在了他脚下的枫叶旁。

　　   “我愿你，江山无忧，永世安宁，享此生孤寡，一世无伴。”

　　   今时今日，她的话声声回响耳旁，就是诛心之痛。

　　   俯身去拾起地上的链子时，里头一声撞响，他猛地回了神，赶在众人起身之前冲了进去。

　　   血色入了他眼，她倒在熏炉旁，额角已撞破，手腕淋淋淌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几欲昏厥。

　　   脑中悬空一片，他跪了她身旁，探到了她的气息，久久不曾眨眼。

　　   从抱她回了床榻，再到替她擦药包扎，最后握着她的手，没有一字言语，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潇姑等人识趣地退了出去，启蛰的性子烈得很，强求不得，今日之举，着实连他们都惊骇不已，晓得此时不得多嘴，自然留了他们二人在内殿里。

　　   此刻，靖宇已于榻上入了定，往她体内输着大量真气。

　　   她没有求生的意志，身体太过孱弱，他只能这样逼着她支撑过去。

　　   她向来说到做到，如今是真的要和他两清了，竟以死相抗。

　　   “此生孤寡……”

　　   隐忍得这样久，他终于无法再抑制心底的抽痛，死盯着她就泣出了声。

　　   她不知道，当她在结界消散一刻，自己有多么地绝望。

　　   他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后悔过，好容易将她带了她回来，她却一次比一次地决绝，半点机会都不给他。

　　   几千年的相伴之情，她断得彻底，待他不仁，弃他如草。

　　   坐拥神界四洲江山，却留不住她一人。

　　   好似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在往退离他的方向走去，无论怎样拉都拉不住。

　　   他未想过，她会再一次行轻生之举，方才的一切太过刺目，眼前仍留了她割腕倒地的画面，可怖至极，也可悲至极。

　　   心不静，真气絮乱，猛地冲击上肝脏之处，他竟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无多时容他多思，怀中之人恐岔了气，猛地紧揪着眉头，接连咳了好几声才减缓了过来，与他怀里喘息之时，眼睫微颤，她已微有醒意。

　　   睁了眼却望不见任何东西，周身发暖，她便知道，自己没有死，复而闭了眼去。

　　   他要掌控她的生死，掌控她的未来。不顾她的意愿，他千方百计地要她活着，为的，不是他自己能安心罢。

　　   看着她不知是醒是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慌忙抱了她进怀里躺着，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放手。

　　   又一日将尽，窗外天渐晚了，月凉夜萧瑟，她的指尖方才轻抖了一下，皱了眉，却未睁眼，他托过她的手于掌心之中，等着她醒来。

　　   混沌梦境里，她似一缕幽魂，无形如烟，飘荡无依，却也无喜无怒。

　　   忽依稀听了有人唤她，心魄一颤，她寻着那声音从何而来，可虚无之境里，她什么也看不到。

　　   漫无天际地飘着，不知过了多久，梦里的云雾缭绕而散，眼前光芒愈亮起来，睁眼时分，眼前仍是茫茫一片，暗得没有尽头。

　　   眼底流光微动，她用力想要坐起身来。身子一动，才感知到自己被人抱着。

　　   久久无言，眉目里半分情绪也没有，她的眸里如一潭死水，枯竭将至。

　　   他携了潇姑放置一旁的汤药来，抵在她唇边，她却不肯张开口。

　　   “喝药吧，你昏沉了一日，该是晕得厉害了。”

　　   他传心与她，却没听到她的回应。

　　   两人的心都疲惫到了极致，所有的耐心都将耗尽，他知道，自己一点也忍受不了她等死的念头。

　　   “阿蛰，喝药……”

　　   碗沿在她唇边来回划着，水倾了些出来，却怎样也进不到她口中。

　　   撩了眼睫，目光深了几分，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一下，她便抵触地闭了眼去，宁可做个死人。

　　   “喝下去，阿蛰……”

　　   他已于崩溃边缘，扶了她坐起来，再不得容忍她这样，用力掐了她的下巴，只一点缝，他便将药往她嘴里灌进去。

　　   “咳、咳咳、咳——”

　　   她喉间呛了水，一下挡开碗，洒落出去，溅湿了她身上的薄被。

　　   她许不知道，自己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几欲发狂的人，愈挣扎，他手上的力道就愈重。

　　   “喝下去……我叫你喝下去听到没有！不许死……”

　　   他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暴戾，想要喂她水进去，却看到她拼了命地挣扎。好似要躲开的，是关于他的整个人生。

　　   相持间，她手上的绷带已松了，隐隐透了血色，仍死死抵着水杯不放，拧了眉，眼泪就这样滑了出来。

　　

　　  “放我回炎洲；不然，就把我关到锁妖塔里去。”

　　   他一下僵了手里的动作，收力之间青筋爆出，任她把杯子打翻到了地上，一声碎响，让他失了冷静。

　　   “别提锁妖塔，我不逼你了，阿蛰，再不逼你了……”

　　   他不敢想象她再一次消失于他的生命里，也不敢想象她将自己抛得彻底，终于泣不成声，埋首在她肩上，溃击了思绪，“那道旨意不作数，你不要再提了好吗？不要再提了，忘了吧……”

　　   失之所爱，于他而言，便是痛不欲生。

　　   忘了？

　　   微挑了眉，深藏眸光里的清冷渐渐透出，闪了晶莹泪意。

　　   青丝尽散，指尖慢慢抚过脸庞，覆上眼角那道细长的伤疤，不禁扪心笑叹他的痴人说梦。

　　   若那些事都能忘，她便也能把他给忘了。

　　   听不到声音，可却能感触到他伏在她身上的颤抖，衣襟已湿，她晓得，他哭了。

　　   热泪相融，喉间一阵哽涩，她轻咬着下唇，不知怎的，竟伸了手，触及他的眼角，颤着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渍。

　　   印象里，他一直都是沉稳从容的，仿佛什么难事都能化解，所以她从未想过要去争权夺利，于她而言，有了他的庇护，便有了一切。

　　   可是他对她的猜疑和否认，犹如当头棒喝，让她在雨里清醒过来。

　　   他说得无错，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根本没有能力陪伴他，她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一旦无用，他想关她进锁妖塔，昭怀尔想置她于死地。

　　   苦涩笑着，她传心与他道――

　　   “我们两个，终究是两相辜负了。”

　　   她的话落了他心里，徒然握上她的手，不住收紧。

　　   他曾不止一次这样握着她，可这一次，他握得微微发颤。

　　   他不想，不想她再不需要他，不想被她抛却。可她半分都不愿回应他，他甚至不知她心里有何打算。

　　    过活六万年来，从未有过这般毫无章谱，忐忑不定。

　　   “我不会辜负你，你也不要辜负我。”

　　   外头天色黑了又白，天边隐隐泛红，有了拂晓之意，长风拂过，卷了纱帘，继而灭了几盏烛灯。昏暗殿里，他托她在怀，低着头，紧贴着她的脸，丝丝温热，才叫他安心她在身旁。

　　

　　   一夜的功夫，她熬不住便睡了，她这些日子总是发困得厉害，抵不住倦意，而渐迷了意识，终于乏了眼，松懒在他怀里。

　　   “睡吧，好好睡一觉，无需再苦恼些什么，交给我就好了。”

　　   轻拍了她几下，像她幼时在晚枫苑哄她睡觉那样，他低语着，好似她能听见似的。

　　   怀中之人尚未梦中，枕在他臂上，时有蹙眉，睡不安稳的模样。

　　   他伸手抚过她的眉心，惹得她皱得愈深了，不知她梦中可也是抵触着他，只得无奈坐起了身，将她的脑袋轻轻放于枕上，掖好被子。

　　   速披了长衫起了身，对外传唤――

　　   “潇姑。”

　　   除却朝政，他少有起得这样早的时候，近来日子耗了这般多的精力，他知体内元气已损，恢复不易。

　　   今日且是为着赦免朱雀族一事和几位老臣密议，之前满朝上谏，使得他难以推行有关朱雀族的各项政令，他必须在几位重臣身上下功夫。

　　   潇姑打了呵欠，揉着脖子醒意而进，于屏风外拘了一礼。

　　   “奴婢在。”

　　   “阿蛰昨夜没怎的休息，你在殿中伺候着，不得任何人打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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