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可得
再说唐皇李适逃出京城,一路往西南去。
刚出宫时还车马浩荡,金银、珠宝、绫罗、饮食器具……搜罗了满满五车,加上随行侍卫、宫女、宦官近百人,尽管是丢了皇位逃难出来,也还有模有样。
原来打算逃至奉天,等候勤王之师。无奈奉天将士也反了,只好又连夜匆忙往西。
这日经了西南道,走至梁州,已是人疲马乏,弹尽粮绝。随行之人所剩无几,侍卫但凡有些本领,都另谋了出路;宫女也算模样乖巧,沿途找了人家,自个儿为自个儿做了主;只有平日在身边伺候的老宦官无处可去,依旧忠心耿耿伴在君王身边。
梁州一带本年年春旱,这年却大雨滂沱,连日不歇。剩下的一辆马车给了君王,车夫已逃掉了,只剩宦官老奴于如注暴雨中拉马前行。
道路泥泞,风雨晦暗,鞭子高扬,马却不行。
这拉马的宦官名唤窦文场,还是李适在东宫为太子时跟在身边的老人家。他将缰绳紧紧牵扯,马儿扬着头,雨水灌进口鼻。一炸响雷过来,那畜生竟发了脾气,踢翻马车,挣脱缰绳,斜奔入密林去了。
车中李适半阖着眼,淬不及防,炉中暖香尽覆在君王手上,烫得滋滋作响。
“作死的奴才……朕摘了你脑袋。”君王震怒,将小巧的白鹤鎏金镂花香炉踢出车外。
“皇上。”窦文场忙将车帘掀开,见李适扶着腰,佯在车中,光洁的手背起了一片豆大的水泡。
“药,药呢,你们谁还有药?”窦文场喊。
“公公,哪里还有药,粮都断了。带出来的银子宝贝都被一路逃掉的人顺走了,就只剩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小太监指指滚在泥沼中的香炉。
是啊,君王手中,除了这个鎏金镂花香炉,就只有那柄失而复得的莲华了。
莲华通身重金所铸,镶满奇珍宝石,如果拿来换作银钱,怕是能支撑些时日。可是,哪个不要脑袋的敢提这档子事呢?
君王再落魄,也不能显出落魄至此的面目来。所以,只得作罢,就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吧。
风雨晦暗,车行不动。
窦文场抓下一把草药,就着雨水,糊在李适手上。他皱着眉,语气很轻:“陛下,奴才赶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个地儿可歇一脚,回来接陛下。”
李适望着他,这个伺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宫人,披着单薄的雨袍,露出稀疏花白的额边鬓发,在风雨中瑟瑟一天。
李适叹口气:“你去吧。文场啊,朕……怕是走不出山南西道了。”
窦文场似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喉头哽咽,往前跑去。
李适混沌半晌,翻身出了车厢,近身小太监除下自己雨袍,为君王披上。疾风骤雨下,君王茫然四顾,却见身边随从,已不足二十人,手中还掬抱着半蓬野草野蒿。
“你们拿的是何物?”李适问。
“回陛下,是……是野菜。陛下,我们没粮食了,沿途看见能吃的,就先采了来备着。”随从叩首。
曾经肩舆之上,华盖之下,随行千人,犹嫌不足。可如今呢?李适悲从中来,抹一把脸,竟靠在一棵树旁,嘤声哭了起来。
春雷滚过,树梢冒出火花。
“小心哪。”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一名少年,扬鞭将李适腰身裹住。
李适手臂一麻,往后跌倒,那少年已跃下马,将他抱住,两人滚入泥中。
“皇上,皇上……”李适只受了些惊吓,身子无碍。众人慌忙将他扶起,再向那救人少年道谢。
少年腼腆,连连摆手,将雨袍掀开,竟是个小沙弥。
众人未来得及请教法名,又见一骑快马哒哒赶来。如疾风般越过众人,复勒马回转。
马上一名女子,披着大红雨袍。她骑术颇为了得,疾驰中须臾将马立住,娇声喊道:“显机,我又捉住你啦,你可别想先跑。”
那女子跳下马来,快语如珠:“你师父走的时候说了把我交给你,我不管,你要负责照顾好我。现下我身子还没好呢,你跑什么跑。”
原来这小沙弥正是显机,追来的女子却是蜀中金城派大小姐杨绮云。当初雪慎与显机离开邓尉岛,途经蜀中医治了身子不适的杨绮云。后来战火起了,雪慎一则得知骊歌有难,二则也为避免走火入魔的杨问意反复纠缠丹药之事,便即刻去往京城,独将显机留在了蜀中。
显机平生最怕与女子相处,杨绮云却性子爽朗,觉得他有趣得紧,偏偏有事无事都黏着他问东问西。这一路随金城派外出,杨绮云更是将他当自家小弟一般,呼来喝去,没个避讳,令显机苦不堪言。
这日趁着暴雨,显机正骑了快马欲一走了之,杨绮云却紧追不舍,直到遇见君王李适一行。
杨绮云生怕他再跑,去拉他衣袖,显机退步避开,衣袖“嗤”的一声,被扯下一幅。杨绮云见那布幅边缘焦黄不齐,惊惶问道:“你受伤了么,伤哪里了?”
显机避过不谈,杨绮云却抓住他臂膀上下摸索。显机无奈,将右掌摊开,见手心一道灼烧伤痕,皮肉焦黑,正是被刚刚闪电所伤。
“圣僧为了救朕,若是在大内,朕还有上好丹药,如今……在这里……却如何是好?”李适又抹泪。
“不碍事。”显机朝杨绮云一稽:“杨施主,你已大愈了,还请放过我让我去找师父吧。”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整天神色庄重,杨绮云噗嗤一笑,哪肯放过:“不行不行。我是大好了,但你现下受了伤,合该我来服侍你。你若这时走了,岂不显得我杨绮云无情无义,以后行走江湖,人人都瞧我不起。”
她把马牵过,对显机嫣然一笑:“走吧,我们回去,你师父事办妥了,自会来寻你的。”
她人虽爽直,也藏着小心机。待显机上马,她却不骑,将两骑缰绳握在手里,于风雨中牵马前行。
她抿着嘴,行得一段,发现李适仍在身后,却嫌他碍事,瞪着眼:“你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该去哪就去哪呗。”
李适何曾受过奚落,但却不好发火:“这个……朕还没报答过恩人哪……”
杨绮云瞧了他模样,笑道:“你自身都难保,还说什么报答。”
“朕……”李适又举袖揩泪。
“行啦行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娘们儿,说哭就哭。”杨绮云皱眉,却把手中缰绳递与他,“你没了马,这匹给你吧。风大雨疾,你们也没个去处,我爹爹就在前面不远,招呼你的人一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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