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笑吟吟地将热粥小菜摆在几上,骊歌低头之际,却见雪慎衣角褴褛,显是被山中荆棘所挂,脚下一双芒鞋,更已破了鞋头。他向爱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想来定是这几日为了寻她,终日不眠不休,行遍了方圆数百里的山路。
骊歌泪眼莹莹,跪于他身前:“师父,我去给您补一补吧。”双手捧着小心将鞋除下。
雪源见了,微微一笑:“你俩情分倒深。”
雪慎素知师兄不羁,也不解释,笑道:“小孩子是令人挂心。还要谢谢师兄妙手医好了她。”
雪源却摆手:“你向来庄重,不喜研究奇门方术,否则,你也治得好,哪里用冤枉走这千里山路。”
伊湄在一旁偷笑:“是呢。骊歌经脉尽断,能治好还全靠她沈家的宝贝——那朵石莲。我们把石莲浸于米心湖底,湖水冷寒,那石莲竟像舒张开了一般,光蕴大涨,那光便含着续断接脉的力量。所以,大和尚,若你知道自己便可为她疗伤。不过,哥哥也说得不对,这千里行来也有千里行来的好处,可见人与人的缘分聚散自有天定,哪里算得作冤枉呢?”
她嘻嘻地笑,雪慎想了片刻,却道:“是了,当日骊歌母亲告诉我沈家至宝沉在太湖湖底,我还想要在茫茫百里水域找手掌般大小的东西,岂不无异于大海捞针,哪里去寻?却不想我跃进太湖波涛,便看到了它,它通身金光。唉,那时我竟没留意,它在我们手中丑陋的样子,和在湖底寒水中全然不同。不过,莲华的光华离寒水即收,骊歌重伤,受不住冻,你们又如何能将光蕴用于她身?”
伊湄从袖中摸出个袋子:“我有这个啊,捕风袋。用它捕捉住光蕴,拿上来再辅以药物治疗。”
捕风袋是奇门数术里的小把戏,用处不大,制作起来却费心费力。雪慎知道定是师兄为她所作,不由得莞尔:“我可没有这宝贝,捉不住光,看来还是要来找你们才成。”
伊湄笑道:“嗯嗯,对嘛,所以说你们该有千里同行的缘分,大和尚,你和骊歌情分倒深。”
此刻,骊歌正补好芒鞋,掀帘进来。听见如此说,不禁心中欢喜,红霞过耳。她满怀期待又不好意思的样子让雪慎心中一软,招手道:“这小孩子,过来罢。”
她便依依靠在了雪慎身前。时光流转,不负经年。《物不迁论》讲:“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少时读来,只觉怎么可能。而这一刻,当她倚在雪慎身前,四句话悄无声息涌上来,便感到了刹那即是永恒。
两人休息得两日,便作告辞。当日晚间,离别在即,骊歌怀念米心湖的夜盛大繁浩,便披衣起来敲伊湄的房门。
房中无人,再望雪慎房中,亦无人。
骊歌只得只身出来。见雪慎也正立在湖边,湖中一只独舟,不见雪源与伊湄。
“他们呢?”骊歌问。
“师兄逍遥惯了,携了他的小道童湖上泛舟呢。”雪慎一指。
但见夜空辽远,星辰寂寥,米心湖如一块宝石静谧,泛着五色彩光,湖间芦苇成遍,芦花若海,弦月微光盈盈铺陈,湖水半面如雪似银。
骊歌立在雪慎身前,将绮绿鹅黄笛儿取出,夏夜风起,笛音婉转。
她重伤初愈,气力还不足,雪慎担心于她,将笛儿取过接着吹奏。同样的曲调,骊歌吹得悠扬缠绵,而雪慎却是一片空明澄静,如眼前的湖水,如湖上不系不泛之舟。
那一边,雪源有感笛音,默默立在了舟头。
雪慎在前,骊歌眸子里哪曾有过旁人?如今倚在雪慎身畔,望向湖中,见月色清辉之下,雪源换着道家长袍,长衫玉立,襟角掀起,长发飘冉,清朗如月,竟是说不出的潇洒之态。
骊歌也曾在月光之下偷偷打量过雪慎,相较起来,雪慎更多温和庄重,雪源则更多倜傥不羁。
不羁也是佛境界吗?
比如他须发未除,比如他僧衣未穿,比如他并不朝课暮诵,比如他还携了一女子隐遁在湖山之间。
这是得了大自在的境界吗?还是……
骊歌不敢问,亦不明白。
人生的一切不明白终会有明白的时候,一切的困惑也终归会释然解开。懂得,需要时机。火候未到,问了、答了也是枉然。
好在骊歌明白这点,她微微笑,默默倚在雪慎身边。
笛音缓慢平静,悄无声息地越过山尖,铺满水面。是道的力量,无形无象,无处不在。
雪源在舟头立得半刻,忽和着笛声,纵声唱来。
——“本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发著袈裟。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
满岸芦花胜雪,极应眼前之景。
“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何处无染著,何处不修行。师兄是不会回去了。只可惜,师兄的武功、医术、修为皆在我之上,若他不离开法门寺,雪通哪里翻得起这天大的浪。”雪慎将笛儿交给骊歌。
“师父,你号称华佗再世、药石第一,雪源师父竟还在你之上么?”骊歌惊叹于他的才华,更加羡慕伊湄的好福气。
雪慎微笑点头:“师兄慧性非凡,一触百通,我是赶不上他的。不然,你伤得这样重,他怎能治得好你?”
“那是可惜了……”骊歌应他之言,心中终有半分落寞。
伊湄天人之姿,长伴雪源左右。见得此景,雪慎只道一句可惜了。这句可惜了,骊歌便洞悉得他的心思,便知晓了自己的不能。
情爱终要堪破,妄想终需忘却。
缘起不同,向往不同,情意不同,结局便不同。妄求结果,不过是苦了自己,又害了他人。
骊歌的心是通透的。纵然覆盖了对他的仰慕痴恋,但她依然通透。这是本然觉性的力量。
——“本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发著袈裟。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
坦坦荡荡,洋洋洒洒,泛舟湖上,不着袈裟。
既是修行人,却无心去佛祖座下,依旧我依我性,夜来宿于芦花。如此自在无拘,是不是又真是放下的境界呢?
骊歌想起那日伊湄之言:“其实,他们的爱和世俗的爱不一样,就看你怎么想咯。”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却不可说。
好在,当下相依,时光静好,如此已是满足。
骊歌悄悄往雪慎身前靠了靠,雪慎知她小心思,亦怜她大病初愈,只微笑莞尔不避。
两人极目湖中,但见夜雾飘来,舟船隐没,这边笛音既罢,那边歌声洒拓,犹自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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