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风声鹤唳。
丞鹤大人被弹劾了。
弹劾他的是个君皇新提的新贵，和丞沅共主九宫内务的淳于英。
“此账本是臣的下属整理，笔笔都是丞鹤大人为众人买卖官的记录。若君皇不信，大可传召另一位证人，皇陵内务夏远夏大人！”淳于英可以感受到众人投射在他身上灼热的目光，若目光可以杀人，只怕此刻他已经死了千百万次。
君皇看了传上来账本，书页一页页地在他粗厚的手指里翻过，页数沙沙响，偌大的宫殿，居然能够听到烛火荜拨的声音。
在这沉默中，丞鹤闭着眼睛，强行压抑内心的愤怒和不安。站在最前头的羽公主则是不动声色地向后瞪了身后的人一眼。显然她坚信这件事，和身后的唐思煌是脱不了干系的。
唐思煌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温柔一笑。
“放肆！岂有此理！丞鹤大人乃朝中重臣，又是吾儿的舅舅！你捏造个账本，就打算污蔑皇亲国戚吗！”君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账本被狠狠地砸到殿台下，摔到了淳于英的脸上，后者被账本打了一脸。表情坚毅，没有一丝退后。
“君皇息怒！”黑压压的一群人跪了下去，声音响彻大殿。十年了，有十年了。从未见过当今天子这样盛怒。所有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君皇瞪着一双眼，又颓败往皇位中一坐，指着丞鹤道：“丞鹤大人。”
“君皇。臣在。”
“丞鹤大人觉得该拿这个狂妄之徒如何？”
“臣觉得，此人信口雌黄，可谓狂妄，还望君皇多加斟酌！臣世代忠良，其心可鉴！”丞鹤将头磕在地板上，迟迟不肯直起身子。
君皇仍是不说话，锐利的眼盯着地上匍匐的人。
唐思煌望了淳于英一眼，不害怕吗？当然害怕。从她的角度看，淳于英瘦小的身子匍匐在地上，正在细细地发抖。他的额头流下一滩汗水，积在地板上。
可是——
淳于英抬起头，眼珠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只听他用洪亮的声音大声道：“每年考生如过江之鲫，唯有科举一路可入官为臣，为国效忠。可若人人可花钱买官，叫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考生如何自处！所谓栋梁都远在庙堂，没有栋梁的房子，怎么可以叫做家国！没有栋梁的国家，如何立于五洲！君皇在上，一言一行可兴可亡，大覃天下全在君皇一念！请求君皇审问夏远！”
唐思煌闭上眼睛，狠狠地握住了双拳。
可是，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便不可以回头。
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等到了武德将军的声音：“君皇，臣以为，可以一审夏远再做定论不迟。”
淳于英舒了一口气。
夏远被押了上来，所说真真切切，包括几时买的官，在哪里见的面，谁搭的线。越说到后面丞鹤的身上出的汗越多。
“君皇！若夏远所说属实，大可对照着账本一件件、一桩桩地查下去！实在不行，抓住搭线的人，还怕查不出端倪吗？！”淳于英高声道，又一头磕在了地上，这一次他磕得极其用力，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眼前甚至有点旋转起来。
“羽公主，你怎么看？”君皇坐到了位置上，俯视着下方问道。
“臣以为，这事诸多蹊跷，但丞鹤大人心系朝堂，此心不假。这夏远也说，他被分到了一个不好的岗位才对丞鹤心生怨念。臣儿只怕，这事是淳大人和夏远大人向丞鹤大人买官不成，才设计陷害，还请君皇定夺！”羽公主站定立场，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声音齐刷刷响起：“君皇明鉴！”
君皇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打量着朝中仍笔直站着的几道身影。
“煌公主，怎么看？”
唐思煌听到君皇终于喊了她的名字，从羽公主身后站了出来，微微地行了礼，道：“臣以为，羽公主说得极对。此事颇多蹊跷，丞鹤大人在朝天宫诸多桃李，可谓是师名满天下，为人师者，被冠以这样的侮辱，实在难以忍受。为了给丞鹤大人正名，不如君皇彻查此事，还丞鹤大人一个清白！”
丞鹤猛地抬起头：“君皇！”
君皇想了想，仿佛极难做决定。
“臣下自愿下狱！若丞鹤大人是清白的，臣愿意以一条贱命偿还丞鹤大人的名誉！”淳于英大声道：“求君皇彻查此事！”
朝天宫居然一度陷入沉默，在这如同灼烧的沉默中。君皇终于大手一挥：“来人啊，将淳于英和夏远押入大狱！羽卫全权处理这件事！”
“且慢。君皇，恕老臣直言，大狱极其不安全，若有心之人利用了空隙，将二人暗杀在牢狱中，死无对证，这事多半还是要被翻过去的。”武德将军道。
“这有何难？羽卫是直属皇的，既然他们已经负责这件事，不如将人押入羽卫的地牢，那里没有皇的命令，是没有人可以进去的。”
“君皇英明。”众人齐声道。
夏远已经吓得腿软，是被架着出去的。而淳于英则自己站了起来，甚至有力气梳理了一下自己乱了的头发。他堂堂正正地挺直了背脊，经过丞沅的时候，对上他愤恨发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而唐思煌，一直都低伏着头，直到散了朝，她才站直了身子。羽公主已经转过身来，脸上又是那股阴笑：“好，你很好。”
“羽公主，您这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唐思煌微笑着回道。
“听不懂没关系，你也别得意太早，我们走着瞧。”羽公主在她肩膀用力捏了一下，转手施施然走了。
那边武德将军在她身后哈哈大笑，好像在嘲笑唐思煌。她当然听出了这个意味，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仍是悠悠闲闲的样子。
待出了内殿，她才觉得脚下有些发软。台阶很高，在这个地方，可以俯瞰大覃所有的风景。
远处有钟声响起，天上的鹤群在往北迁徙——这里已经不是适合他们的气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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