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妖王遇见的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迷失自我的，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在他不发问的情况下主动开口。然而献儿却两次主动开口，而且每一次开口都刚好是在他想说话的时候。这种被人打断话语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本来对人类就没有什么好感的月见，此刻更是莫名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意，转过头来看向献儿就要发怒。

　　可就在妖王转过头看见献儿的那一瞬间，原本满是愤怒的面容却忽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因为怒意而圆睁的双眸还是那么瞪着，但严重的怒意却变成了错愕；原本要怒斥献儿而张开的嘴还是那么张着，只是嘴唇忽然微微抖动了起来。

　　献儿笑靥如花、明媚灿烂的迎着妖王的眸子，下一刻整个妖王大殿内忽然凭空生出无数盛放的鲜花，朵朵娇艳鲜活，将整个大殿的地面全部铺满。

　　涿鹿之野说起来并不算很广阔，但借由妖王的力量张开的结界内部，空间却宽广了数十倍。在外界看来，涿鹿之野还是涿鹿之野，而在结界内却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因为临行前玉舒云有过交代，让莫清晖无论如何也不要先发难，只先静观其变就好。献儿也是一副坦然自若、志在必得的坚定模样。而就莫清晖本人而言，这一趟妖族之旅，益处只属于他一个人，稳妥行事自然是上策。更何况玉舒云这种人深不可测，他所知道的事情定然没有对莫清晖全盘托出。权衡左右，莫清晖觉得还是暂时听从于玉舒云的安排最为妥帖。

　　所以当三个大男人被姝陌带着前行时，玉舒云没有做声，莫清晖也就一并默默的跟着。

　　约莫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姝陌带着三人走出了那条藤蔓交织的‘走廊’。没有了藤蔓的遮蔽，阳光一下子显得刺眼起来。三个人稍微适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片铃兰花丛中了。一簇一簇的铃兰相互依偎着，荼蘼的铺盖着土地向远处蔓延。花丛中有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屋外半面的篱笆墙上挂着许多穿成串儿的铃兰花干。

　　细看起来，那茅草屋旁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只是距离有些远看不分明。

　　“九娘姑姑！”

　　姝陌并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铃兰花从外，远远的对着那人影唤了一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影已从茅草屋旁出现在四个人面前。姝陌立刻堆满了笑脸站到她身边，指着自己身后的三个大男人开口道：

　　“这是花溪姐姐让我带来的，可有姑姑中意的？”

　　九娘似乎早就猜到了姝陌的来意，所以对她的话并没有作答，而是直接打量着面前的三个男子。片刻后，她似笑非笑的看着玉舒云开口道：

　　“他们二人，你都认识？”

　　“认识。”

　　玉舒云微微点头应道。

　　九娘略略点头沉吟了一下，转而用余光瞥了姝陌一眼道：

　　“这三人我都中意，你可以走了。”

　　“……是。”

　　姝陌虽然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发作。她抿着嘴看了三人一样，微微跺了下脚飞身离去，片刻就消失了踪影。

　　看到姝陌离去，九娘忽而伸出手捏着玉舒云的下巴，呵呵的调笑道：

　　“一百多年过去了，你终于肯来看老娘了？”

　　玉舒云浅笑，反手似是不经意的一挥就推开了捏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却不做声。

　　一旁的沈清和有些愕然的看着这一人一妖，这女子身为妖是可以确定的，但是玉舒云此刻还是不是一个人，他却已然不能确定了。毕竟九娘的那一句‘一百多年过去了’，或多或少的证明玉舒云是个年过百岁的存在。这样一个年岁过百，看起来却又不过二十出头的人，肯定不是普通的人，又可以说，他根本不是人。加上之前玉舒云的总总见识、学问，使得沈清和对他的存在愈发有些猜忌。

　　大概是看到玉舒云没有搭理自己，九娘略显扫兴的撇了下嘴把目光转到了莫清晖的身上，又道：

　　“你这个人类很奇怪，虽然还活的好好的，体内却充斥着死气……”

　　她一边说，一边在面前三个大男人之间来回打量着。

　　“说吧，来我们这里有什么目的？”

　　莫清晖用余光看了一眼玉舒云，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毕竟这里是妖族的地盘，来之前玉舒云就交代了让他莫清晖不要轻举妄动。更何况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玉舒云和这个九娘似乎还是旧相识。既然如此，他莫清晖就没有抢先回答的道理。

　　“你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我们所求？”

　　九娘既能看得出莫清晖体内的尸气，自然也便知道他们这一行人所来是为何事。她也不想卖关子，只是撇了撇嘴兀自摇了一下头道：

　　“我便知道你没这份良心专程来看我，不过我倒也是好奇，这男子与你是和关系？我从不知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可以请得动你？”

　　说道‘那个人’的时候，九娘的眼神明显有一丝闪烁。顿了片刻她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道：

　　“那个人……你可等到了？”

　　“等到了。”

　　“……是么，这……真是可喜可贺了……”

　　谁都能听得出来，九娘这句话分明低落了许多。然而她旋即又绽开了容颜，恢复了那种调笑的模样看着玉舒云继续道：

　　“花费这许多时光终于等到了佳人，你为何不好好陪着她，反而带着个大男人跑到我这里来？”

　　说到这里，九娘忽然故作惊讶的一捂嘴，瞪着眼睛看了一眼莫清晖道：

　　“莫不是佳人转世竟变成了男儿身？”

　　玉舒云只是嘴角淡淡一扬，并不做任何解释。

　　没有人应和自己，九娘也终于觉得无趣，叹了一口气回归到正题上。

　　“你们若是想见妖王，最好在我这里先缓上几日。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你们此刻去只会让他平添厌烦之意，更别说想要达到你们的目的了。倒不如在我这里住上三五日，待他心情好转了，我送你们去便是。”

　　“那倒不必了……”

　　“哦？”

　　九娘没想到玉舒云会回绝自己的提议，微微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而玉舒云则是微微仰起头望着天空出神，片刻过后他才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此刻大概已经见到妖王了……”

　　听闻玉舒云等的人或许已经见到了妖王，九娘忽的有些焦躁的跺起脚来。她指着玉舒云的胸口，皱着眉头急躁的嚷道：

　　“你是疯了么？吾族妖王的脾气你是没听过传闻么！？你竟然让她一个人去见他？那可是你苦等百年的人啊！吾族之王素来厌恶人类，她这样贸然而去定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你真是……真是蠢！还不快去救她！”

　　玉舒云的眸子里浮上一层模棱两可的神色，他默然的看着九娘，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转向自己身边的莫清晖，却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并不做声。

　　莫清晖从九娘的话中听闻献儿有危险，身体跟着就是一颤立刻质问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献儿现在在哪里，我去救她！”

　　玉舒云没有作答，只是静静的看着莫清晖。倒是九娘眼神阴晴不明的看着莫清晖，颇有不屑的开口道：

　　“你？”

　　难得九娘肯搭理莫清晖，莫清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只盯着玉舒云。在莫清晖看来，玉舒云应该是最在意献儿的安危的，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玉舒云明知道献儿会有危险，却仍要表现的这么无动于衷似的。

　　略等了片刻后，莫清晖发现玉舒云还没有要回应自己的意思，立刻转向九娘追问道：

　　“你们的妖王在哪里？”

　　九娘不屑的翻了下眼皮，斜睨着莫清晖哼道：

　　“你就算了吧，莫说你根本到不了吾王的地方，就算你侥幸到了又能做什么呢？”

　　见九娘如此轻蔑的讥讽自己，莫清晖便知道是不可能从她那里问道关于妖王所在的消息了。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继续追问浪费时间，转身便要离开自己去找找看。

　　好在玉舒云眼疾手快，一把将莫清晖拉了回来。玉舒云本就饱受诅咒的折磨日渐虚弱，一路上他都是强忍着体内的不适在坚持。此刻他猛地发力将莫清晖拽回来，身体的疼痛瞬间爆发，引得他皱着眉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脸上覆盖的那一层法术也跟着失去效力，大片大片的细麟再次浮现出来。

　　九娘看见玉舒云这副模样立刻慌了神，连忙走近扶着玉舒云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虚弱成这幅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谁这么大胆打伤了你？我这便去取了那人性命！”

　　就在这个空档，莫清晖用力甩开玉舒云的手便去追献儿。沈清和不放心莫清晖，想也没想的就跟着莫清晖一并追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玉舒云才勉强压制住剧烈的咳嗽，望着莫清晖远去的方向苦涩的叹了一口气。

　　九娘有些似懂非懂的看着此时的玉舒云，她爱恋了他那么久，即便他从不曾为她转身。她也曾因为这份爱疯狂过，也为了这份爱吵闹过、极端过、歇斯底里过。当这一切过后，她不得不承认玉舒云的心已经完完全全的给予了别的什么人，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他的一丝感情。于是九娘慢慢劝解着自己看开了、淡泊了，最终接受了玉舒云心有所属的事实。这份爱没有消弭，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于她的心底罢了。

　　妖族之人并非各个生来无情，相反，很多妖生来都极为专情，若爱上一个人便会一生不变。不管是为了爱情也好还是为了繁衍后代也好，最初的妖族对人类都是全心全意付出的。可经历过人类变心的背叛以及人类生老病死先于妖族离开人世的种种心酸之后，妖族最终斩断了情根，追随着他们的妖王在世间孤独又无情的活着。

　　九娘虽然也曾经发誓不会动心，却在无意中见到玉舒云的时候忘记了那份誓言。再确认无法得到玉舒云的心之后，九娘便回到妖界独自生活在自己的茅草屋里，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一笑而已。也正是因为自己爱得深沉，所以她才更能体会玉舒云对献儿的爱。她不相信玉舒云会放弃那个他等了无数个轮回才等到的人，也不相信他会置她于险地而不顾。就在刚才莫清晖离开的那一瞬间、就在玉舒云苦笑着低头的那一瞬间，九娘忽然明白了这一切。

　　原来玉舒云和自己一样，都爱上了一个绝对不会为自己回头的人。

　　原来，他是要成全心上人……

　　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选择了放手……

　　九娘心疼的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着、却也和自己一样得不到爱的人，叹了一口气道：

　　“仅凭区区凡人之能，如何到得了妖王那里……”

　　玉舒云仍是苦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的答道：

　　“他若有那样的执念，便到的了；若没有，便不配她的挂牵，死去又何妨？”

　　九娘听闻却是无奈的一笑。

　　“你到是不怕她记恨你。”

　　“她若恨我就恨吧，就算是让她恨我，也不能让她再如我一样……”

　　听到这里，九娘便不再争执什么。其实玉舒云说的没有错，如果莫清晖心中真的在乎献儿，那么用尽一切办法他也会去到献儿的身边。如果他感情不坚定，那么此刻就死在妖族里也算不得什么损失。即使献儿会难过，甚至会记恨玉舒云，至少她失去的只是一个并不爱她的人，也便算不得悲情。

　　想到这里，九娘忽然又起了私心——若献儿与莫清晖走到一起，玉舒云那冰封已久的心，是否也能偏顾自己一分呢？

　　不过还不等九娘再细想，玉舒云又抬起手虚弱的指了一下莫清晖离去的方向，无奈的开口道：

　　“他既然能追出去，便说明他对献儿还算有心，你现在就去将他二人追回来吧。”

　　“追回来？”

　　九娘不解的看向玉舒云，不明白他这又纵又擒的究竟是要做什么。

　　玉舒云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九娘先去。九娘也就不再继续询问，追着莫清晖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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