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悲伤的故事，只要不属于自己，那都是可以讲述的。然而献儿讲的却是自己的故事，在哽咽着把过往说出来之后，献儿攥着双手颤抖着，喉咙再一次因为哽咽而胀痛起来。她想把这悲伤宣泄出来，却不知道要如何宣泄，只能任由那股伤痛堆积在喉咙里，压迫着几乎要失去声音。玉舒云紧紧的环着献儿，悲伤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却不能替她分担这份悲伤。

　　过了许久之后，献儿才渐渐止住了颤抖，她缓缓从玉舒云的胸前抬起头来，黯然的转向莫清晖。直到此刻，莫清晖才看见了方清颜口中说的‘那张脸’。莫清晖看着献儿尸化的脸颊，忽然明白了长须真人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自己坚持大义了。在大义面前，献儿是僵尸，是恶。

　　献儿用指甲划过自己脸上的裂痕，哀伤的眸子下，嘴角却倔强的上扬着。

　　“很可怕吧……”

　　莫清晖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有些暗淡的低声应道：

　　“我体内尸毒发作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么……”

　　献儿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否定什么，但终究也没又开口说出来。顿了片刻，她看着玉舒云虚弱的开口道：

　　“我有点渴了……”

　　“我去给你找水，你等我一会儿。”

　　“嗯。”

　　看到玉舒云匆匆离去，献儿站起身走到莫清晖的面前，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淡淡笑道：

　　“杀了我吧……”

　　莫清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献儿的那张脸。莫清晖不说话，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没有办法判断一直以来是献儿有意在接近自己，还是过往的一切皆出自真心。如果说是真心，莫清晖想不明白僵尸也会有感情，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如果献儿是有所图谋，莫清晖更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特殊，值得献儿这种僵尸处心积虑的接近。而此刻献儿忽然开口要莫清晖杀了自己，让莫清晖混沌的思绪更加繁乱，无从理出头绪。

　　见莫清晖不说话，献儿心中渐凉，她知道莫清晖终究没有选择相信自己。不过这也怪不得莫清晖，谁让她一开始就对他有所隐瞒。是她不坦诚在先，便怨不得别人的不信任。

　　献儿缓缓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道：

　　“是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你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我是僵尸你是仙人，我们本就是敌对的立场。不过事到如今，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如你所见我是僵尸，按着数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记载，我被称做旱魃，算是这天地间无根而生的第一只僵尸。要按你们修仙门派对僵尸的划分来算，我大概也属于飞僵的行列。不过再有个几百年我将经历转换大劫，若挨过了，我就是你们口中所称的不化骨了……”

　　听到‘不化骨’三个字时，莫清晖的身体明显的颤抖了一下。

　　有尸者集天地怨气而生，生而为王为异。历五千年逢大劫，后为不化骨，可不老、不死、不灭，可摒弃天可居六道轮回之外，能出入阴阳二界。上可游九天，下可游幽冥，逍遥自在，界内界外皆无人可以奈何之。

　　如果献儿真的成为了不化骨，莫说是三界六道之中任她掌玩，只怕三界之外也要对她竟让三分。到时候就算献儿无欲无求无邪念，也难保在她的影响下人界会不会遭逢大难。如果献儿所说的都是实话，那么眼下就将她彻底毁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大约是感觉到了莫清晖心底的动摇，献儿继续补充说道：

　　“这世间一切僵尸皆是因我的气息而生，如果我死了，他们就都会消失。你身为仙尘派的大弟子，明知道我是僵尸却不动手，只怕回去也没法交代吧。而且倘若我不在了，你体内的尸毒也就不会再发作了……”

　　“虽然现在的我以接近无视之身，但也并非真的无法被毁灭。如我刚才所说，再有几百年我就会经历大劫，虽然说渡劫之后我会成为不化骨，但其实也有很大的可能会死在劫难之中。能杀掉我的，正是那张劫难。其实我当初躲在冥树中，也正是想利用冥树的神力帮我抵消部分劫难，让我可以成功度过劫难。尽管现在劫数时日未到，但我们可以做出一个类似的法阵……”

　　亲口告诉一个人如何杀死自己的办法，然后再让他杀了自己，这种事情确实太过荒唐。但是对于献儿而言，走到现在这一步，她已经没有资格留在莫清晖身边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杀了自己。一来可以帮他控尸毒；二来也可以帮他正名清身。

　　“清晖，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尸毒会发作，所以等下你可以用全力点燃三味真火。等你点燃三昧真火困住我后，再施法将天雷引下来封在火圈之上。这天雷地火之阵虽然不足以置我于死地，却足以削弱我的元神。”

　　说着，献儿拿过莫清晖的剑，伸出两根手指在剑神上画着什么。而后她把剑还给莫清晖继续道：

　　“我刚才在你的剑上加持了天神用的破邪咒，你用天雷地火阵困住我之后，再拿这把剑刺穿我的心脏。这样……我就会死了……”

　　莫清晖握着剑，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他不知道命运为何要这般安排。当初把献儿从冥树中放出来的是他，如今又要他再一次挥剑，将献儿彻底抹杀么。

　　“不……”

　　莫清晖喃喃低语，忽然丢下剑一把将献儿紧紧搂在怀里。

　　“不，你从未做过坏事，你不该死……”

　　献儿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莫清晖居然还能主动拥抱自己，那颗塞满凄惶的心顿时跟着温暖起来。她将手附上莫清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声笑道：

　　“若伯仁因我而死，虽非我动手，也是我之过。反正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也该死了。”

　　“不，你没有错……”

　　“清晖，谢谢你最后肯相信我。”

　　“献儿我……”

　　就在莫清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心底忽然凭空冒出一个声音。

　　“仙尘派却以驱鬼除尸为己任，汝身为仙尘派的首席大弟子，即便是现在不动手，迟早也要和献儿为敌。而且如果献儿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汝只要杀了献儿，其他的僵尸也便都自行消亡了。于天下苍生大道而言，就凭这一点汝都应该杀了献儿。退一步讲，就汝自身而言，若不是因为献儿引出僵尸这种东西，汝的生母便不会死，汝也不会身染尸毒饱受折磨，不用经历这本不该经历的一切。”

　　莫清晖也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就像是在有什么人站在他的心头，正在缓缓分析这整个前因后果。这些说辞虽然没有错，但莫清晖还是不能接受。

　　大约是那个音声也感觉到了莫清晖仍有抵触，便继续怂恿道：

　　“汝大约觉得献儿曾经多次救过汝，但汝怎么能确定她这么做是否有什么目的呢？不然她一只即将不死不灭的旱魃，缘何要与汝这区区凡人纠缠？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能改变她僵尸之祖的本质。而汝是何人？汝为修仙之人，汝之责便是扫尽这世间一切的奸邪污秽。此刻世间极恶便在汝眼前，汝还在等什么？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那声音不断的鼓动着莫清晖，莫清晖的心渐渐跟着燥热起来。不知是何时，他已经松开了拥着献儿的双臂，又将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柄长剑捡回了手中。

　　对，他是仙尘派弟子，她是僵尸，这是天定的宿命，他必须杀了她。

　　三昧真火环成的圆把献儿包围起来，莫清晖低声念动咒语，头顶凭空出现一片乌云，道道闪电落在献儿身上。灼热和痛楚一并袭来，献儿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而站在火舌外莫清晖一副凛然模样，冰冷的眼神一如献儿初见他那般的决绝，没有一丝不舍。看着这样的莫清晖，献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不是因为莫清晖回到了初见时的冷漠，而是此刻他眼神中映射出来的怨恨和贪婪，像极了献儿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风……少泽？”

　　献儿不可置信的盯着火圈外的莫清晖，不可置信的叫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莫清晖忽然就笑了，他拎着剑指着献儿挑眉道；

　　“汝是不是发现的有点晚？”

　　“你把清晖怎么了！”

　　“怎么了？他本就是吾的一丝魂魄转世而生，只不过吾一直无心过问他，任由他自己行事。此刻吾力量渐苏，不过是接管回这一片魂魄罢了。”

　　献儿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能相信风少泽的说辞，只是眼下她找不到证据是否认事实，也没有力气冲破已经布置牢固的天雷地火阵。

　　见献儿不语只是摇头，莫清晖或者说是风少泽朝着法阵靠近了一步，笔直的伸出剑抵在献儿胸口又道：

　　“当初风少雷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将吾封印，可惜他与我是双生，力量亦是同源，随着吾力量的减退他自然也渐渐失力。他以为他已经将吾封印，却根本没意识到吾的一片魂魄在最后时刻脱离结界跑了出来。只可惜那封印着实有几分厉害，让吾失去力量陷入长眠，这一片魂魄也便失去了吾本来的意识，附着锁心玉之上化作普通人经历世代轮回，这一代轮回，它倒是成了让你欢喜的少年。说起来，吾是该感谢汝选择了冥树避劫，还是该感谢吾这一片魂魄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将冥树砍断呢？”

　　听到这里，献儿才终于明白当初莫清晖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的砍倒冥树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躲进冥树损坏了部分结界，更是因为莫清晖本就是风少泽的转世。以幽冥鬼王之力对付冥树，自然可以无坚不摧。

　　想到这里，献儿便跟着想起来那一次在仙尘派中，她和莫清晖双双被拉进虚无之地的事。

　　“这么说来，当初把我和清晖一起拉进虚无之地的人也是你？”

　　“无错。说来是该感谢汝让封印有所松动，吾才能在虚无之地醒来。莫清晖的身体本就是锁心玉所化，而那日汝带着环心玉，两枚玉佩接触的瞬间吾便能控制莫清晖将汝一并带入虚无之地。说来倒是可惜，那日若不是应龙从中作梗，吾便能控制莫清晖将汝斩杀了。”

　　“不是……”

　　“嗯？”

　　“那日阻止你杀我的不是舒云，而是清晖……”

　　“汝说何人？莫清晖？此子不过是吾一丝魂魄转世，他便是吾。吾要汝死，所以他也会要汝死。”

　　“不，他只是清晖，他不是你，你看。”

　　献儿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剑尖，此刻风少泽才意识到刚才还指着献儿胸口的剑尖已经朝外偏斜了三指距离。

　　“不可能，他不过是吾一丝魂魄所化，不可能反抗吾的意识！”

　　风少泽虽然竭力否认着，却发现身体的确不太听自己的使唤。他知道此刻若再不动手，只怕便要是去这次大好机会了。虽然献儿的魂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但这口怨气他必须要发泄出来，而唯一的发泄口便是要了献儿的命。就算献儿对他没有用处了，他也要她死。

　　剑尖再一次移回到献儿的胸口，天雷滚滚地火正烈，献儿想要逃出去怕是没有可能的。不过在临死前知道莫清晖的想法，她也便瞑目了。

　　三昧真火越烧越旺，风少泽看准时机，用法术控制着剑刺向献儿胸口刺去。

　　“住手！”

　　寻水回来的玉舒云发现不对，立刻向着那把剑打出四枚暗器，意图把剑震偏原来的轨迹。可惜莫清晖与献儿的距离太近，那剑即便挨了玉舒云暗器的冲击，却仍旧穿过献儿的胸口，落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

　　玉舒云不顾危险闯入天雷地火阵之中，一把将献儿护在了怀里。事情至此风少泽很清楚自己已经错失了杀死献儿的机会，只能先撇了莫清晖的身体，将意识暂时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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