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深沉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一辆马车从离宴府不远处的府邸驶出, 扎进黑暗之中, 驶向与皇宫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了几个转角, 最后竟到了宫门。
张总管在里边等候已久, 走来走去没个安稳,见闻琉的马车进入视线,连忙迎了上去。
纤长的手指从内推开马车门, 闻琉开口先问张总管:“晚上可有侍卫来禀?”
张总管说:“有人过来,奴才派人带到了御书房那边,您是回去歇息还是去御书房?”
闻琉思索了片刻道:“先回寝殿, 让人带他过来。”
张总管把木凳放在马车边上, 又拿过陈太监手里的宫灯照亮。
陈太监是张总管干儿子,现在正跟着他学做事, 嘴严。
宫灯呈方形棱角状, 四周有纯色琉璃挡风, 下垂精致的流苏, 其中火光在跳动, 张总管手提高些宫灯, 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回得这么迟?是宴小姐留您了吗?她素来疼您,这么晚了,明日又休沐, 留在宴家呆一宿也不会耽误事。”
闻琉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听见他这话倒是先笑了笑:“义姐待旁人敬而有礼,只不过性子太好,总易被些不重要的事绊住,所以劝了几句。”
如果要斩了她的念想,得做得再狠些。
只是稍稍可惜,义姐这人太过聪明的,对政事也十分敏感,稍稍露些异样就可能引起怀疑。
倘若死而复生的人不是太子,而做皇帝的也不是闻琉,宴卿卿或许只会选择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冒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最可能会做的事也就是换着法子转告某个大臣,让大臣有所察觉再向上禀告。
她从不贪这种有风险的功劳。宴家只她一人,她父兄用命换来的忠勇世家,她绝对不会拿宴家当垫脚的石头来替他人摆路。
也幸好是太子扰了她的心思,否则她也不会对自己这样愧疚。
她是个温和可亲的,可性子极硬,待人更是时刻保持恰当的距离,愈说愈不听。
要是当着面跟她直言,她怕只会匆忙出嫁,避退于他。
他布局已久,只差最后这一步。
闻琉拢了拢身上的灰色大氅,手中还攥着宴卿卿给的平安扣。
他发觉天突然飘起来小雪,径直迈步走了回去,张总管连忙给他提灯。
低贵奢侈的寝殿内亮着暖暖灯光,火炉里的碳火放得也足,闷热气腾腾而上。人一进门便像烧起来样,额上有了薄汗。
闻琉脱了大氅丢给张总管,张总管手上还有宫灯,忙不迭地接住这衣物,小太监过来帮他。
他心中嘀咕陛下这是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让侍卫进来。”闻琉说。
张总管把大氅给搭在旁侧精致的衣架子上,而陈太监则是下去吩咐把人带上来。
华贵的帘幔垂在殿内四处,地上的绒毯质地极好,花几上摆了清幽的梅竹两个样式盆景,对称而置。紫檀木宝椅铺有细绒坐垫,温热暖和;书案摆放有各色奏折,整齐干净,皆以批阅。
闻琉摆手让寝殿的太监下去,只留那侍卫一人。
闻琉淡淡问:“可发现了什么新事情?”
侍卫道:“赵郡王今日从纡州回京,去了太子住的地方。探其军队,整装待发,照行程计,三日后会到京城,冬日冰寒,退去休整时间,不日之内他们就会进攻。”
“时间倒掐得紧,”闻琉沉思,“派人先行拦截,不许直挡。赵郡王行军打仗颇为擅长,也不可让他坐镇……唐维那边怎么样了?”
“唐大人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尚未回京。但由赵郡王行踪来看,他与蒙古国定是有勾结的,只是暂时不知道他联系了谁。”
刘右丞与蒙古国接触,得了些消息,唐维为保谨慎,亲自去查。
闻琉挑出一张奏折,是刘郁威私下里呈上来的,他打开仔细扫了一眼,又放回去。
他道:“有太子替他挡着百姓舆情,大臣骂也骂不到他身上,宋竹筠又和他接触那么久,算来算去也应是那位最有可能成为大汗的。 ”
蒙古国正在政|乱,王子都在利用各方势力壮大自己,有个宋竹筠做踏板,赵紊最易接触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宋竹筠那弟弟颇受老大汗宠爱,甚至还让大汗有了传位念头,心思也绝不单纯。
侍卫回道:“唐大人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亲自走了一趟。”
闻琉应了一声,又道:“有好戏看了。”
……
回廊环着湖心,曲曲折折。旁侧花格窗镂空样式,上雕刻细致纹路。湖心有座假山,形状奇特,赏心悦目。
宴卿卿送闻琉出了宴府后门,看他走远后,又独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冷风从衣裳缝隙钻入,她浑身都有凉意,脑中混沌被吹散样,宴卿卿深呼了一口气。
闻琉刚走没多久,她便早早地回了房。相然不知道刚才屋子发生了什么,面上犹豫,也不会开口劝她,只能端碗热汤给她暖身子。
一个是自小宠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她家小姐选谁都不好。
宴卿卿倒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无奈道:“我虽是为难,但也不会一直揪着事不放,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事,便与我无关了。”
她素来冷静自持,若非这两日发生之事太过惊奇,宴卿卿也不会连着跑这两天。
连冒着性命之忧去劝太子和闻琉的事她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再怎么发展,宴卿卿也左右不了,这点她想得明白。
倘若以后能帮太子,宴卿卿定是拼着性命也愿意帮的,但现在绝对不行。
宴卿卿穿着里衣坐在床上,她手扶住床沿,绣花鞋踩在雕刻有兰草的脚踏之上,纱幔被金钩挂起,她想着自己的事。
宴家算不得晖朝最长的那辈世家,但也有百年多的沉淀。能有如今的辉煌,大多也是她父亲和兄长用血换来的。
宴卿卿愿意帮太子,也愿助闻琉,可若要她拼上宴家,这不可能。
两个小丫鬟从外边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宴家的账本,另一个拿着算盘。
相然上前拿账本给宴卿卿,宴卿卿伸出纤手,接了过来。
闻琉自登基以来,常常给宴卿卿赏各种物件,宫内出来的东西,没有差的,样样都是珍贵之物。宴将军又是边境退敌的功臣,常年累积下来的赏赐也多得让人眼红。
就算充做军资,也能撑好几年。
太子与闻琉间的争乱她不愿看见,却阻止不了,她先前的话怕是把这两个都给得罪了,宴卿卿不是傻子,她能看得出来。
她心中摇了摇头,却无后悔之意,便是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不会变自己的想法。
而现下则最好是先想个法子跟闻琉赔罪。
如果不朝他赔罪,心中有疙瘩是小事,若因此害得宴家无法在诸世家中自处,宴卿卿是怕的。
她垂眸翻看厚实的账本,又起身披了件雪青外衣走到书案前,让相然磨墨,又先拿笔在尾页处出标了个记号。
宴家男子皆骁勇,若她小时候身子可以,或许也会是个女将军,那样倒好办许多,至少宴家还有人是能涉政的,能报答闻琉。
可惜宴卿卿不是,她琴棋书画皆通,举止行为也是出了名的端方有礼,身子娇软无力,稍重一些的武器都拿不起来。
样貌又过于艳丽,男子皆不太喜,便是闻琉让她嫁与旁人做探子,怕也会遭人婉拒。
“现在才是初五,小姐不都是喜欢月末再理这些账本的吗?”相然轻轻磨着磨,“不过月末也是年末,今年就要过去了。”
案桌旁的灯光暖和,映得账本上的字迹清晰。宴家这些年都是宴卿卿管账,每个月都核实一番。
宴卿卿叹口气说:“自父兄过世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去置办东西,别人府上早已经有了年意,大好的日子,倒是难为你们了。”
相然笑道:“旁人府上哪有咱们府上大方?别人能吃顿好饭就是过年,您还赏我们钱财自己置办呢。”
明年就不一定了,宴卿卿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
赵紊和太子上次差点争吵起来,若不是刚好有人传来消息要告知赵郡王,他赶过去解决,两人可能就要闹翻。
贺端风这些天也听过赵紊是怎样不着调,但她没想到他竟然敢对太子发火。
他一个小小郡王,不过有些兵力,现在还背着叛贼的名声,怎么敢说这样话?
她忙着去安抚太子,得到的却只有一个重重的滚字。贺端风身子都僵了起来,即使外面是天寒地冻,也比不上她心中的冰寒。
就算太子最后揉着额头歉意对她说了声自己无意,贺端风也觉得难堪。
宴卿卿最后的态度那般明确,太子回来时便是忍着怒意。赵紊咄咄逼人的语气更是将他心中的火都点燃了,他身边现在只有贺端风,她还过来同他说话,火气冲她发也说得过去。
可贺端风和太子呆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以前的话再重,也从不会用这种语气。
只不过因着宴卿卿的拒绝就这般,那以后要是他登基,岂不是谁都比不上这个妹妹重要?
贺端风年岁不小,明白自己心中是爱慕太子的,后妃的位置她可以不奢求,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心中的自己也比旁人特殊,她便什么都好。
可现在太子又是什么意思?贺端风心凉如冷石,因为无关的事把怒火迁到她身上,他又把她当什么?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宴卿卿不过是反对的人。
贺端风强撑起个笑,她说自己没事,随后又同往常一样把他推进房间。
太子看得出她想多了,却被刚才的赵紊气得不想多说,胸膛上下起伏,心中闷着口气,闭着眼睛靠在轮椅背上。
他身子确实太虚,那次伤得太重,有一剑刺进了腹部的要紧地,至今都还没缓过来。
贺端风也没多说话,沉默地推着他回了卧寝。
寒风呼啸而过,冬夜亮得透人心,小雪从天落下,枯枝上没有叶片,却又发出了莫名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让人觉得有些恐怖。
赵紊方才的话还没问完,一处理完事情后就又赶了过来,路上遇见了等他已久的贺端风。
贺端风手里拿着灯笼,脸被冻得苍白。太子说要一个人静静,不让她在房中伺候。
她知道这里的下人都已经被赵紊私下换了,却不敢和太子说,怕太子到时和赵紊闹隙,伤着身体。
赵紊皱眉看她:“你来做什么?”
“赵郡王如果愿听我一声劝,以后便不必去找公子了,他身子不好,怕是担不了大任。”贺端风嘴唇白了起来,“公子也早就和宴小姐说过您,只不过只说了几句话,您若想找宴小姐,还是算了吧,公子那几句话只会让她更误会您。”
“他说了什么?”赵紊上下看了她一眼。
“不记得了,一些模糊的话。”贺端风低头说,“赵郡王,公子应当不喜您。”
“我又不是女子,要他喜欢有什么用?”赵紊直言道,“既然不记得那就让开。”
他从贺端风身边路过,她又突然开口道:“郡王要是为性命着想,最好还是另寻他人,公子不是有个儿子吗?找他总比公子好,小小年纪又好控制,只要他母亲死了,您想怎么教都行,只要不出格,宴小姐怎样都不会怪罪。”
赵紊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头望贺端风。
“我凭什么听你的?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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