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凉风吹得人有些冷, 四下一片寂静, 针落可闻, 身后的马夫拉了一把缰绳, 温和的骏马拉着普通的马车慢慢驶向偏门, 马蹄落地声和车轮转动声齐齐响起。
宴卿卿的身子微微一僵, 她问道:“他怎么来了?”
仆从恭顺摇头道:“江公子并未多言。”
宴卿卿皱了皱眉, 江沐平时惯不喜半夜出门,即便应酬也不会在外留得太晚,再说了中秋之夜, 他不在府中与家人团聚,跑来宴将军府做什么?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这就去见他。”宴卿卿脚步急迈,倏地又慢了下来。
闻琉真是!她深吸一口气。
“江沐昨夜可用饭了?没有的话就先去吩咐厨房准备早食。”
“是。”仆从连忙去招呼人。
宴卿卿抿了抿嘴, “相然, 扶我回去换身衣裳,昨夜被酒泼了。”
头缩成鹌鹑似的丫鬟相然一言不发, 扶着她家小姐进了将军府中。
烫金匾额上悬着磅礴的骠骑大将军府几个大字, 不远前趴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 底下是石阶整齐完好, 干净无比, 四只漆红的柱子粗大有气势, 宴家虽是落败,但祖辈积下来的财富倒还是不少。
作为宴卿卿身边的大丫鬟,相然平日里做事井然有序, 思虑周全, 十分称职。
可头天晚上却不知怎么了,睡意上头,宴卿卿让她先去休息,她应了声下去。
结果累得在马车里睡了整夜不说,第二天还是被宴卿卿给叫醒的,看着自家小姐奇怪的脸色,相然有些不敢言语。
至于宴卿卿身上的衣服为什么和来时不一样了,她也不敢多问,皇宫侍卫宫人众多,小皇帝对宴卿卿又素来敬重,总不可能会出什么事。
可当相然看见宴卿卿身上那些痕迹时,她的脸霎时变得刷白起来:“大小姐?!”
她立即跪地,身子吓得有些颤抖。
宴卿卿揉了揉额头,有分无可奈何。
方才让其他丫鬟出去,就是怕人多出事,她含糊道:“不用自责,先帮我把衣服换上。”
“奴婢该死。”相然跪地不起身,心中的胆战心惊实在难以言表。
她于兵荒马乱时期被宴将军所救,习武后得赏做了宴卿卿丫鬟,对宴家忠心耿耿,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睡了一夜,大小姐竟……相然死死咬住下唇。
“奴婢定要替小姐杀了这贼人。”她攥着拳头咬着牙根。
若是让大小姐忍了这委屈,相然觉得自己就是下去见了宴将军也没脸叫他。
“醉酒误事,与你无关,起来吧,待会我还要去见江沐。”
这件事本就与相然无关,宴卿卿心中默叹。
相然还欲多说,宴卿卿摆摆手让她别再多言。
朝天子复仇,这不是明摆着是造反吗?更何况这事还不是人家的错。
相然压下心中愧疚,从冰凉的地上起来,从香樟木箱中替她挑了件绣着粉花细蝶的月白色罗裙,然后再帮她更衣换上。
她的眼眶红了一圈,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宴卿卿只得哄上几句对方青年才俊,她也不算亏。
她甫一说完,相然的眼睛变得更红了,泫然欲泣,她觉得自己更加对不起大小姐了。
宴卿卿顿了顿,“此事勿要说出去。”
“……奴婢知道。”相然泣声回道。
晖朝百姓对男女之事看得没那么重,不似别的朝代一样把女子禁锢在牢笼里,但也没还开明通达到容忍她们与外男厮混。
也有女子养男宠,但那种人要么是夫妻生活不如意且身份高贵,要么就是家中有半两钱傍身的寡妇,只要不是闹得人尽皆知,大家都会默然的心照不宣。
因为像江家这种老古董还是有的。
可那是闻琉。
宴卿卿顿时觉得牙疼,就算他不是当今圣上,他也是自己的义弟。
姐弟之间……就算退一万步也不当如此!
……
宴府占地其实很大,四处种着娇嫩的花花草草,高树林立其中,可惜府中奴仆不多,大多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奴,打理不起来,所以府中还是有些颓颓之态。
江沐的手半撑着头,手肘搭在红木方桌上,眼睛微微闭着,眼底有一团十分浅的青色,鼻息轻浅,看起来似乎睡着了。
即便是在闭眼安睡,他的眉心也是浅浅皱起,清俊的面庞萦绕些散不开的思绪。
仆从抬脚从外面小跑进来,他在一旁喊道:“江公子?江公子?”
他倏地睁开锐利的眼眸,把前来唤人的仆从吓得后退一步。
暖阳的光芒徐徐洒进大厅,照亮四方的阴影,江沐这才发现自己等了一夜。
“卿卿回来了?”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把手放下来,淡淡问道。
仆从应了一声,收起刚才被惊吓到的心脏,恭敬回答道:“回来了,小姐待会就过来了,您可是饿了?是否要先用早食?”
“我等她吧。”
江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头,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抿了一口后放了下来。
仆从很有眼力劲的换上壶热西湖龙井。
江沐没有多言,但最后颔首还是道了声谢,他倒不是嫌弃这茶,只是喝不太习惯罢了。
“怎么等了我一夜?”宴卿卿的声音响起,她走进来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没大事,不过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就宿在了皇宫里?”他抬起头,熟稔地问:“贪玩了?”
宴卿卿走得缓步走近,随后抬手让下人们下去,她的长发恰恰及腰,几缕发丝柔顺的搭在心口前,月白的罗裙上绣着粉蝶,鎏金的蝴蝶簪子中有层花丝,从上垂下银丝珠玉,明艳得不可方物。
江沐的双眸有些呆愣,只是刹那便又敛下了心思。
宴卿卿发觉他的神色,心中怪异,但她还是回道:“……这倒没有。”
“那你做什么去了?”
宴卿卿在一旁坐下,带来一股清淡的女子馨香,江沐顺手倒了杯茶给她,“刚沏的龙井。”
“我就……在皇宫里呆了一宿,对了,中秋夜宴,阖家团聚,你跑来我家大厅呆了一晚,江夫人知道吗?要是她知道了,非得提着你的耳朵又说我一顿不可。”
江家书香门第,清贵世家,他父亲虽还是个侍郎,但他外祖父却是刚致仕的丞相。
也因这层关系,江夫人不大喜欢出身将门的宴卿卿。
单是出身将门也就算了,毕竟人家身份摆在那里,侍郎的身份还比不过骠骑大将军。
可这宴卿卿还长相艳媚,体态风流,凝肤滑如玉,身上还处处生着诱人的勾子,样貌丝毫没有晖朝女子的温婉,这点就让江夫人非常不满了。
稳重沉着的娶了都不一定能克制住自己,若是换了个少不更事的,一天更是不知道要作弄她几回。
江夫人可不想自家儿子废了,找着机会就在江沐面前说些怪话,宴卿卿听多了,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转个角度想,人家至少还不贪图她这宴家孤女的嫁妆。
她心中思忖,到底该怎么跟他说退婚的事。
江沐端着的热茶的手僵了僵,他的面容微沉,随后淡淡一笑:“我是和母亲她们聚了聚才过来的,你这可想多了。”
“大晚上的跑出来,这也不是你平日里会做的事。”
江沐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在青瓷茶托边沿绕了几圈,他眸中似乎含着的什么话语,却偏偏每一句都在嘴边打了个转,然后又藏回了心底。
他薄唇微张,然后什么也没说,低垂下头。
宴卿卿看了一眼他,觉得实在奇怪,她与江沐虽然没有男女间的情意,但朋友还是算的,他连续几番的怪异表现,不得不令人起疑。
“发生了什么?江沐?”
江沐沉默无言,良久都没说半句话,他的双眸盯着地板,仿佛能看出什么花样。
宴卿卿瞧他这样子,心想莫非他是知道了什么?要不然直接跟他说……
“涂婉怀孕了,”江沐突然开口,“是我的。”
宴卿卿一愣,险些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涂婉,大江沐三岁的舅舅家表姐,江夫人一直想撮合他们。
宴卿卿这下可弄清他为什么会来这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尴尬的说:“那……你们什么时候准备成婚?”
前宰相的孙女,身份高贵,不可能跑去给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子当妾。
宴卿卿自己才与闻琉做错了事,她没有理由去胡闹一番,只好干巴巴地问出一句成婚,默认退了自己与他的婚事。
当初的订婚不过是双方父亲的口头之言,江夫人因为不满意这件事,也没对外人多说,知道他们这件事的也就那几个长辈。
江沐手中的茶杯摔落至地,茶水溅落一地,湿了他的衣角。
“半个月后那样,怕她藏不住肚子。”他有些慌乱,不敢再看宴卿卿的眼睛。
宴卿卿顿声:“那还挺快……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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