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半月, 薛延日日守在阿梨身边, 她情况时好时坏, 间或醒来几次, 但没多久便又晕沉沉睡过去。
大夫说这是因着当日坠马时候伤到了额头, 以后能不能真的清醒过来, 或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都只能看造化。
春日已至,因头年是暖冬,今年显得格外温暖。不过二月初, 梨花已经开成一片,洁白馨香。
薛延到外头走了一圈,折了一枝到瓷瓶里, 摆在阿梨枕边的小几上, 梨花小小一朵,白瓣黄蕊, 娇柔可爱, 大团大团开在一起, 馥郁香气使人着迷。
薛延闻了下, 笑着问, “梨宝, 你还记不得记得咱们在陇县的那个酒楼,后院里的梨花也开了,胡县令还给咱们寄了信, 问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你快点醒过来, 若不然就要错过花期,还得再等一年了。”
阿梨阖眼睡着,呼吸微弱清浅,没有回答。
薛延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后便又恢复如常,拿了棉花蘸水给她润嘴唇。
他现在每日早睡早起,穿戴停当,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就是怕阿梨什么时候醒过来,瞧见他憔悴样子会觉着心疼。
胡安和在阮言初走后的第二日便也走了,去少梁寻马神医,店里便就主要由着韦翠娘照看。薛延每隔三五日也会去瞧瞧,但大多时间还是待在家里,以往时候太忙,他早出晚归都没时间陪阿梨说说话,现在终于能整日守着她了,阿梨却已没法回答。
世事就像是一个怪圈,人们困在其中被搓圆捏扁,却又逃脱不得。
白日时候有冯氏陪着,总归会觉着好些,但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候,就只剩下了他们俩,还有一只被饿瘦了的兔子。
阿黄趴在阿梨手边,脸颊贴着她手背,轻轻打呼噜,薛延伸手将她们都搂进怀里,虽闭着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还活着,生活却充满绝望,压抑到每次呼吸都成了痛苦。
以前一直觉着钱太重要,能买来宅子,买来绫罗绸缎荣华富贵,有了钱就能过上最好的生活。
但现在,薛延想,若是倾家荡产就能让阿梨好起来,那简直是世上最让人高兴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梨花都谢了,阿梨仍旧还是老样子。
春日就要过去的那个晚上,薛延做了一个梦,他们又回到了原来陇县的房子,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阿梨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踮着脚尖荡来荡去。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嘴唇是健康的粉色,瞧见他来,招手露出笑。
那一瞬,薛延觉着就像是有一颗蜂蜜糖球在心底化了,连骨血都是甜的。
他笑盈盈走过去,伸手想要帮着她推秋千,但手掌却不受控制地从其中穿过去,摸不到。
眨眼睛从云端坠入地狱,薛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努力地想要尝试,但一次次失败,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碰不到阿梨。哪怕她近在咫尺,连身上浅淡的香气都能闻得到。
阿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脸有些委屈,“薛延,我荡不起来,你帮帮我。”
薛延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阿梨觉着失望,她将脸轻轻贴在秋千的绳索上,小声问,“你是累了吗?”
薛延摇头,“我不累。”
阿梨祈求,“那你来抱抱我罢,你都许久没有抱过我了,我等了好长时间,你才来。”
薛延觉着舌尖苦涩,费了好大劲才道,“宝宝,我抱不到你。”
阿梨垂下头,半晌没说话。
又过一会,她轻轻开口,“薛延,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告诉我说,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她蹙蹙眉,“可是我舍不得你。”
薛延心脏猛地一缩,着急问,“你要去哪里?”
阿梨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薛延蹲下,只短短几个喘息,眼中已有泪,哀哀道,“你别去,好不好?”
阿梨似是没听见,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道白光,温声道,“薛延你看,那道光要带我走的。”
薛延只觉着血液逆流,连头发稍都是冷的,他想说话,但舌尖已经不属于自己,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眼前渐渐升起朦胧的白雾,阿梨从秋千上跳下来,冲着那个方向愈走愈远,就要看不见了……
耳边响着他听不懂的乐曲,细细碎碎,催人入眠,像是梵音。
下一刻,薛延猛地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诡异的对白,层叠的白雾,原来是个梦。
也还好是个梦。
薛延坐起身,沉沉地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下巴流入脖颈,他手脚无力,心底宛如被挖空。
阿黄被他吓到,扭着屁股翻了个身,过了会又沉沉睡去。
薛延好半会才从那股绝望中挣脱出来,他摸了摸枕头,已经湿了,不知是泪还是汗。
偏身给阿梨掖了掖被子,薛延赤着脚下地,咕噜噜喝尽了一杯冷茶,而后呆呆在椅子上坐到了天亮。
他连早饭都未吃,又去了趟医馆。
那里的大夫与药童均已识得了他,纷纷问道,“薛掌柜,夫人好些了吗?”
薛延缓缓摇头,那些人瞧见,便也识趣不再深问,只露出惋惜神情,再道一句,“希望能快些好起来罢。”
薛延怕极了那些怜悯或同情的目光,他匆忙躲避,不敢再看。
明知不会出现奇迹,大夫仍旧抽空去了趟薛家,给阿梨诊了脉。
薛延僵硬立在一边,指尖泛凉,仿若是犯人在等待着审判。
过了一会,大夫收了药箱站起来,叹气道,“若要我说实话,现在这样情况,你去求佛,比求我管用。”
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阿梨安静躺在红色被褥里,大朵的牡丹绽在她脸旁,她的神色恬静又温柔,胸前明明还在有规律的起伏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薛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大夫都觉着他的阿梨就要死了呢?
阿黄围着阿梨的身子转了一圈,而后又卧在她的手旁,张嘴轻轻咬了下她的指尖。
薛延没有坐下,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他瘦了许多,又没有添置新衣,衣袖空荡荡的,下巴处还覆着一层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狈。
冯氏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问了句,“四儿,你鬓角怎么白了?”
薛延被缓回神,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下,又转身去照镜子,这才发现,竟真是的。
他笑了笑,反而挺高兴道,“白头到老,倒也很好。”
下午时候,薛延去了趟云水寺。
寺外的腊梅花均已谢了,只剩下单调的枝桠,薛延忽而想起,一年前,他曾与阿梨一并来过。
那时他还不信神佛,只站在一边看着。
阿梨虔诚地在佛前拜了许久,却独独忘了自己。
正是农忙时候,虽田地大旱,明知秋日时候收成不会好,但还是要去种地的。寺庙里空荡荡,几个小和尚垂着脑袋扫地,瞧见薛延进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薛延拦住其中一个,低声问,“怎么才能投香火钱?”
小和尚说,“寺门口有功德箱的。”
薛延说,“我要给许多。”
小和尚有些诧异,“冒昧问施主,多少?”
薛延说,“三千两。”
小和尚舔了舔唇,道了句稍等,而后回身去请了方丈来。
薛延最后用那三千两银子给寺内的所有佛像都镀了层金身。
临走前,方丈与他说,“《法苑珠林·八苦部》中讲,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佛又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命由己造。
但已到了这个时候,薛延不知他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日复一日地煎熬。
四月中旬的时候,不知是那三千两的佛祖金身感动了上苍,或是一直以来的药终于有了效果,阿梨的情况似乎逐渐好了起来。她的面色愈发红润,脉象也逐渐平稳,大夫也松了口气,与薛延道,“命是保住了,但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是得看她自己。”
即便如此,薛延仍觉得如同绝处逢生。
与此同时又传来另一个好消息,阮言初在春闱中了贡士,留在京城等待接下来的殿试。
五月初,周朝与东瀛的战争正式打响,朝廷下令募集粮草物资。然而北地大旱,再加上赋税繁重,百姓并无多余钱粮,邱时进为博功绩,派官差沿街走访,挨家挨户要米要粮,还威胁说若是不给,就要将他抓到大牢去,以妨碍公务罪论处,轻则□□,重则充军。
又过几日的傍晚,来征讨钱粮的官兵闹到了织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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