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如月的生辰庆了将近十五日, 不仅家里养着戏班大筵小宴地唱贺, 还把大理寺少卿曹大人家的花家班也请了来。并着唱戏的, 说书的, 玩杂耍的, 连民间吹糖捏面人儿的都有。
这一切专门为了傅如月而设。
因此府邸上下, 一时人多混杂, 难免也有丢东西的,也有吵闹生事的,五花八门, 不一而足。
为使老太太高兴,太太便都一力压在下面。
二太太王夫人性情柔和有余,三太太冉夫人欠乏大体。男主外女主内, 虽有男女管事, 到底家大事多,陆府又没年轻可靠的媳妇子, 陆白景尚小, 下面的白涚白醴更不必言。热辣辣说了几个与陆白华, 也都不咸不淡悬而未决。再为陆守正为早日受了风寒, 卧床休养等事, 这上下钟夫人连日大受其累, 就有些力有不逮。
偏巧那日陆白景让我告诉陆明月次日来瞧她。陆明月正为自己前晚说错了话又悔又恼。面子上抹不下之际,适逢陆白景做小伏低,回转许多。
一早起来, 换了件些略有颜色的衣裳, 簪了两支粉珍珠头钗,用过早膳就喜滋滋在堂屋静静候着。一会儿笑微微地跟我聊家常,一会儿兴冲冲地和我说趣闻,哼着小曲儿画了会儿画儿,又看了会儿书,临了几个字又是暗笑又是发呆。
日头越来越高,陆明月坐立不安喊说热,我命丫头取了冰鉴,又开了地井,把着团扇轻轻给陆明月摇着,眼看着到了中午。
外面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如意居潇潇瑟瑟人影阑珊。
我见陆明月不豫之色渐盛,说道:“今日是如月姑娘的正经生日,爷尤其忙些的。姑娘先传饭吧。”
陆明月张口欲言,又犹豫了片刻,最终勉勉强强笑了一笑,道:“到了用饭时间吗?传饭吧……”
传了饭,陆明月的筷子戳了三下,吃了两根鸡煨茄条便说饱了。我见陆明月胃口不振,心知根本,不好多劝,遂叫丫头熬一味通滞豆蔻汤代茶。
陪着陆明月坐在庭中看了一阵茶花,行了两局棋,一晃眼日头西移,又到了下午。
橘红的艳阳洗掉了陆明月衣衫上些略的颜色,艳阳下是一重重深深的阴影。
陆明月已不复早时的躁动难耐,笑容淡了又淡,终于沉默起来。
朱红的门扉依旧紧闭,似乎比往日更为萧条,我犹豫着说:“姑娘……传饭吧……”
陆明月蓦地站起身来,攒起一对儿远山眉,咬实一颗樱桃唇,拽了簪子,丢在地上,道:“不吃!不吃!”
我情知是恼了,却未料陆明月居然如此任情绪外露。
我愕然,安慰说:“爷只怕晚上才来呢……”
岂知我此话欠缺考虑,陆明月勃然大怒,道:“谁等他了!我一个无所谓的闲人,还奢望谁记着呢!”含泪甩手出了门。
我暗悔失言,自问我如何不知陆明月是巴巴地枯等了陆白景一整日!这话不啻火上浇油。
我忙追忙撵,挨在后面叫道:“姑娘……姑娘慢些则个……当心摔跌!”
我越赶,她越急,追追赶赶跑到荷花池畔。她陡然不动了,我慢慢靠上去,只见她眼睛盯着荷花池里正发呆呢!我轻轻叫了一声:“姑娘……”
陆明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我慌忙道:“姑娘不犯着这样的,爷说话从不差的,说来,必定来的……”我抽出手巾子上前给她擦泪,她甩开我道:“我再不理他!”
我怔了怔,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却也不解何处不对。只见她直愣愣瞪着荷花池子,顺着她视线望去,赫然看见那条汗巾堕在污泥里。
从黄昏到夜晚,只是顷刻。一会儿,天就暗沉沉的。起初还是红一片儿紫一片儿,后来都变了紫,最后掺了墨,浑浊地变成了发黑的深蓝。
几个小子把巾子打捞上来的时候,一日的繁华大约也已结束了。
我将汗巾子带回去洗净了,又烫熨一遍,与百濯香合放收好。
陆明月没用晚膳,也没有睡,独自闭在房中。我明知她误会伤心,却不愿上前予以说明。即便如此,我心底知道,她并没有放弃对陆白景的期待。我便也顺水推舟,只待陆白景来了自去分辨。可是那晚,陆白景没有来。不止没有来……
太太害了一日眼,陆白景整日分/身无暇,一面床前尽孝,一面操持家务。
更晚的时候,外面儿一阵骚动,只听“啾——磅!”窗子外一瞬炫如白昼。我行出院子,远远高高的玄穹顶子上开出一朵灿烂的红花儿,继而是一朵金花儿,一朵绿花儿……
漫天火花轰轰烈烈姹紫嫣红地绽放,天上的华光映在下面人的脸上是一抹子红、一抹子黄、一抹子绿……
丫头们聚着堆儿仰着头看的高兴。我一叹正要往屋里面去,小丫头雪珠拉住我道:“生歌姐姐,姑娘这会子还有没有事儿?”
我诧异,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反说道:“能有什么事儿?”
雪珠闻言合掌一笑,抱着我的胳膊道:“要没事儿,我想去外面瞧瞧。”
我望望那焰火,说:“在哪儿不是一样瞧?”
雪珠笑说:“不是哩,爷在前面唤着几屋的丫头小子一起玩哩!好不热闹!我想去看看……”
我疑惑了一疑惑,问:“哪个爷?”
雪珠说:“三爷啊,先才如月姑娘身边儿的岱儿姠儿姐姐就来叫人,我没去的。几个姐姐都去了……”
我想着说:“三爷这会子和如月姑娘……”
雪珠一歪头,靠在我肩上叹说:“也是同人不同命,我们但凡会投胎些,有个三爷这样的哥哥……做梦也要笑出来……”
此话方落,我莫名一回头。帘罅子里觑见一道身影。我打发说:“你去吧。”雪珠得命欢喜而去。
我悄悄走进屋里,穿过厅堂,寝室已灯消火灭了。
次日一早,我正伺候陆明月在房中用早,就有小丫头来报说有人求见姑娘。
我未假深思,问说:“可是三爷来了?”
小丫头睁大眼摇摇头,我自忖莽撞失言,尴尬里一笑。
陆明月清清冷冷问:“是谁?”
小丫头正要回话,琉璃荷纱窗外面已经过几个花枝招展的身影,片刻到了外堂,在外面叫道:“有人没有?我们家如月姑娘来拜访明月姑娘来了!”
我将身迎出去,傅如月已坐了在堂上。丫头岱儿、姠儿立在一旁左右打量,低低调笑。
我行礼唤道:“请姑娘安。怎么今日想起来到这儿?我们姑娘还在用早呢。”
傅如月靠在椅子上勾着手绢儿一下一下挥着凉道:“姐姐这里偏,让我好找,问了几个妈子才寻着路。瞧给我热的。”
我说:“这里幽静。原是老爷体贴姑娘性子特意安排的。雪珠,给姑娘沏茶。”外面小丫头雪珠应声匆匆跑去。
傅如月道:“我说让认得路的小厮带来罢,白景非是不许,一定说要亲自带我来。昨晚玩太晚,这懒虫还在睡大觉呢!我等不得他,请过长辈们的安就着急着来找明月姑娘玩!”
雪珠斟茶上来。
傅如月眼角带了一眼那碗茶笑道:“哟,这茶……”
我说:“不合姑娘的口味?姑娘喝什么,我叫人给重泡。”
傅如月抿抿嘴,笑道:“不必了,费那事。我家里的原没带来,早知我就带些来了,都是新上贡的。”
我端起那杯茶,交给雪珠,吩咐道:“拿薄荷茶来。”又笑道,“谁的福气也不能和皇上比。”
身后帘子一动,我转过头。只见陆白景定在门槛,怔怔瞧着方从房里出来的陆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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