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道:“又胡说了。”她右手埋了在胸前, 左手将那右边儿腕上的月牙儿扣坠儿拨弄个不住, 说:“也是, 明儿如月妹妹变了如月嫂嫂, 可又是另一番说法儿了……”
陆白景听过此话, 登时撂下脸来, 一鼓气待要辩驳, 似又不知从何说起。肩膀一沉没好气说道:“妹妹休息。”旋脚大步就走。
陆明月未妨如此,脸色一变,俯低了脸, 难堪站着。陆白景走了两步,又似有所犹豫,回了一回头。
恰陆明月抬头瞧见, 顷刻把眼眶红了。便故作不见, 拾裙而去。陆白景踟蹰片刻,进退不得, 愈发不自在了去。
我见两人一时过犹不及, 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慨叹。
陆白景自幼随父在外, 虽不算世事洞明, 也浅称人情练达。虽是大家少爷, 家里也少不得霸道任性, 却深谙分寸,收放有道。
他自来也不分高低贵贱,素日在一诸兄弟姐妹面前都是大气知礼, 认识的交口称赞, 相熟的深为敬重。今日如小孩一般地说翻脸就翻脸,此类喜形于色不知轻重的事例,是绝无仅有。
我心知不妙,也不敢多言,讷讷的将陆白景送了几步,就请辞说要回去瞧姑娘。
陆白景沉默不言,我只好提着灯悄然相随。
草丛内夏虫的低鸣伴着人群吧嗒吧嗒的步履声错落有致。九盏灯笼照得前后恍如白昼。我见此景,愈发肯定陆白景有话要借我传代,只是一时未想好,便也不复多问。
大队逶迤而行,将至太太房前,远远看着一行人打着灯笼迎面走来,灯笼样式却是太太处的。稍近了,才看清是傅如月。这会儿上下,多半儿是和太太才请安出来。
早有相熟的丫头给陆白景行礼叫道:“三爷。”后面的丫头听见了,都呼啦啦地福了一片齐声跟着唤。傅如月笑着叫了一声白景哥哥走上前来。
白景心情不佳,态度也就淡淡的。
我行礼和傅如月请过安。傅如月瞥了我一眼,又望望我手上的灯笼,笑着扶起我说:“这不是生歌姐姐,我才说来了府里这么些时日了,怎么不见了你。刚才还和老太太姨妈问呢。白景哥哥倒也舍得你。”
我微微笑说:“我一个丫头子,哪里谈得上什么舍得不舍得了。姑娘又笑我。”
傅如月看着陆白景道:“别人不知道,我心里,只认你是贵重的人儿呢。”
我说:“姑娘再乱说,我就走了。”
傅如月只管拉住我道:“别介呀,去我那儿,我们姑嫂叙叙话。”
陆白景伸臂拦住,道:“如月别胡闹。她还有事儿呢。”俯身悄声对我说:“和她说,我明儿去找她。”
我应好待去,傅如月矮身往陆白景袖下一钻,笑嘻嘻抱住我连连道:“我不依,我不依……姐姐今儿不去我那儿和我顽,我就跟了姐姐去!”
陆白景嘴上说着:“如月,她真有事儿,她们家姑娘不好着呢!快听话!”手上就急着去抓傅如月。
傅如月越发来了兴致,左闪右避叽叽咯咯地笑道:“就不,就不!”
陆白景逐渐显出些不耐烦,傅如月取笑道:“我还在面前儿,就说悄悄话儿呢!”
二人围着我团团转,白景袖子里的汗巾滑溜出一段来。我看见了,忙递话说:“爷,东西。”
如月眼尖手快,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夺过去道:“这是什么?”借灯扬起一瞧,狡黠笑道:“三月的桃花,下面一壶酒……是什么意思……”
陆白景亦深谙他表妹脾性,索性立住不动,等她看罢了,才一伸手道:“你看够了?还我!”
如月往袖子一塞,道:“送了我吧。哥哥今年还没有送我礼物呢。”
陆白景不悦道:“我不是已帮你操办了生日么?你这几日玩的吃的哪样不是我送的?”
傅如月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那怎么一样呢?”
陆白景叹道:“你要什么,你说,我送你就是了。你把这个还我!”
傅如月背着手,一蹦一跳说:“翠环朱钗……我不稀罕……你家有的,我家也有。独这汗巾子,我是没有的。我就要这汗巾子!”
陆白景紧声应道:“不行!”
傅如月嗤嗤一笑,说:“除非,你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否则,我再不还你!”
我心想,原本一条汗巾子就是予了傅如月倒也无甚稀罕。只那是陆明月与陆白景的还礼。此刻上二人正僵着,真予了,陆明月未免不多心猜疑。遂笑着上前说:“好姑娘,还了爷吧……这是我前儿赶制的……”
傅如月歪头笑道:“鬼话!骗我是三岁小孩儿呢!要是姐姐做的,干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紧张儿八百的?姐姐又不是没做过这物什?”
傅如月背着一只手,笑指着往后退道:“瞒神弄鬼的,我告诉姨妈去!”
陆白景真急起来,一把捏住傅如月的手腕说道:“是我妹子送的!现在能还我了吧?”
傅如月道:“哪个妹子?我怎么不听说你有——哦……就是姐姐现服侍的内个……叫做是……”将指头戳在脸儿上思量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叫陆明月!”
陆白景说:“就是她。还我吧!”
傅如月道:“这就稀奇了……亲妹子送亲哥哥一条汗巾子……哥哥紧张的倒像是……倒像是……”
陆白景哪里还耐得住,一把揪住傅如月的衣袖子就够指自取。
傅如月的丫头岱儿、姠儿、芳若、苳枫、忆茹,合着夫人房中的蒲桃、翠叶、迦叶、璃晨、碧玺并着奶妈婆子都在后面抖肩忍笑。
忽听得一声厉喝:“白景,放肆!”
众人唬了一跳,我赶忙蹲下半个身子称道:“大老爷、二老爷!”
其余人随之屈身行礼称呼,傅如月扭转身子叫道:“姨爹,叔叔!你们瞧,白景哥哥要抢我东西呐!手腕子都给我捏红了!”
陆白景丢开手,肃正立好,拱手唤了一声爹,又向一旁的陆守礼唤二叔。
陆守正举起手,张口就要说话,嗓子一堵,呛了一呛,握着拳咳了几声,才说道:“白景,越大越不知分寸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陆白景恨恨瞪了傅如月一眼,抱拳不语。
陆守礼挥挥手,温言道:“如月,你是不是又欺负你白景哥哥了?”
傅如月道:“叔叔偏心!怎么就说我欺负他了?明明是他欺负我呢。他要抢我的汗巾子!”
陆白景一皱眉,接口道:“那是你的么?”
傅如月撅嘴道:“明月妹妹送的转送给如月妹妹,就那样不舍得了?姨爹,您说他嘛……偏有那样小气儿巴拉的人,一条汗巾子刮肉挠肝儿似的……我平日送他的那些珠啊玉啊,还不值一条破汗巾呢?”
陆守正闻言,顿了顿,沉下脸清清嗓子对陆白景说:“见了你娘,祠堂请三柱香去。”
没夺回汗巾子,陆白景已是埋了一肚子火,这般愈发添了一锅油。敷衍道了句是,黑脸站着。
我心想,这如月姑娘也好不通事。许大了,还和孩子一般无二。只凭一己欢喜,任性妄为,不管别人。三炷香,岂不是跪到半夜去了?
陆守礼劝道:“兄长身体不适,应少动肝火为宜。”
陆守正摇头道:“操不完的心……”
说着,一甩手,与陆守礼往远处去了。
傅如月扒着一只眼,给陆白景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趁二位老爷未走远,跳跳跑去。
汗巾子究竟拿不回来,陆白景气的不知如何,也只能瞪眼干着急。
我以为此事撂下,谁知后来竟然又节外生出枝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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