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华瞥过紧握猩毡, 面无人色的陆明月, 道:“出了什么事?直说。”
那是陆白华的近身小厮, 叫做王毅。抱拳直回道:“说是三爷的返船被海寇劫了。”
陆白华紧着脸问:“人呢?”
王毅道:“具体……不明。”
陆明月噎住一口气, 虚飘飘说:“哥哥快去看看, 我等你消息……”
陆白华视线落在她微微震颤的肩膀, 道:“没事吧……”
陆明月把手撑在桌上, 微微喘息着别开脸,道:“哥哥快去吧。快去。”
眼看着陆白华终于迈出门,陆明月嘘出一口气, 膝盖一软,瘫坐在地。我忙搀住急问:“见怎么样?我寻大夫来瞧——”
陆明月只摆手说不,叫别惊动人。
我忙使丫头冲来参茶, 扶着喝了半盏, 回转些儿,朦胧就问我:“有香没有?”
我解过她是指拜香, 道:“姑娘不是不知道, 府里自来不许私祭, 除了祠堂, 点香烧纸是大忌讳的事!”
陆明月扶着我手, 摇摇晃晃立起道:“我们悄悄去!”
我按住道:“怎么行!抓住要行家法的!”
陆明月呐呐连声说着没关系, 就固执要去。我阻住道:“姑娘你醒醒!不敢这么!你一旦要怎么样,若你白景哥哥无恙,让他如何自处呢!”
陆明月定住, 安静了片刻, 踉跄行到院里,举头望着天穹,屈膝跪下,深深磕了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身不为男儿,束制闺阁,百无一用。上不能济苍生,下不能匡社稷;远不能守疆卫国,近不能承德传家;力不能醒昏昏之世,智不能澄沌沌之寰。因亦从不曾求福祈愿,自觉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唯如今持信在此发愿,独求陆氏白景平安无虞。至此逢善必行,逢观必修,逢桥必补……若然不足,愿以己身生死劫作替。此情至臻,苍天可鉴。”
说来却也万分奇怪,她头才磕拜下去,六月晴空,顷刻雷鸣电闪。
丫头们惊了一跳,纷纷跪下磕头。我怔怔站着,只看见一层又一层的云的后面仍是一层又一层的云,仿佛层层叠叠的烟障遮挡着一双看不见的双眼,俯瞰着下面的一切。
此起彼落的“皇天保佑”的祈祷声中,我低低转回眼——
那一瞬间,我分明觉得,神迹显像了……我张张口,泪已涌上眼眶,惊异望着身后凝滞不动的陆白景,干涩叫了一句:“爷……”
陆白景一脸疲容,风尘仆仆,面上都是黑灰,一只手还握着马鞭,另一只手托着一小盆单支的雪牡丹。
那茶花,将开了。
陆明月拖着两条潺潺的清泪转回头,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着。
我迎上道:“爷回来了,爷没事就好!”
陆白景把花递给我,带着疲惫的低沉音色,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妹要过生辰了。这花……我怕错了时间……”
我诧异道:“爷是骑马回来的?”
陆白景并没有回应,我由不得道:“南垣……到北垣……爷……跑了多久?”
南垣到北垣,求取近路,翻山越岭,迎难涉险,陆白景跑了多久?休息了几夜?换了几匹马?只为了赶送这盆含苞待放的雪牡丹。
轮不到二人说半只字,后面已是一群婆子小厮赶来,狂风过境一般卷走了陆白景。
陆明月站在寂寥的院中,像一窝烧尽的白灰,风一吹就要散去了。
为了与陆明月送茶花,陆白景并无上钟夫人安排回接的航船,从而避过一劫。后来据官府报来的消息所说,并非什么海寇,却是一批颇成规模的民间反叛组织,打着警恶惩奸,劫富济贫的名义四处掠劫官绅。对于陆白景这类的富商,穷苦人民的态度是盲目而仇恨的。
然而他们如何能想到,多年后堪称灭顶的荒灾,也正是他们所憎恨误解的人,一力将他们从生死线上挽救回来。
人们是健忘的。
在陆白景走了以后,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从未有过这么个人。以致我每每回想往事,一次次地觉得不真实,怀疑这些是否真实发生过,还是只是我或者陆白景的一个梦。
陆白景的婚期安排在六月十七。
为是下嫁,婚礼并不按一品官员的制式走。那时候民间婚仪凤冠霞帔,颜色数量逾矩者比比皆是。但凡力之所逮,哪家不视自家女儿如珠如宝?遑论公卿富族。
因此,那纳采礼的缎衣四袭,缎衾褥三具,金约领一具,金簪玉枝,金耳饰全副,设宴准用牲六。陆家全然没从此例。
陆守正虽看重此道,钟夫人那面明里暗里,都已逾过十倍有余。他和宋弼是至交,也不好诸多言辞干涉。
宋家妆奁也令人叹为观止,正是成了傅家和宋家的攀比契机。
妆奁被整理归类,详列在三本朱锦双喜册里。清点粗单是三尺长的卷轴,大致载着是各色堆花绫四十匹、各色绒线四十匣、硬木箱十对、硬木匣十对、朱漆描红漆龙凤箱十对、头冠、珠饰、凤钿、首饰、玉器、窑器、金银器皿,木器、铺垫、门帘、帐慢、衣料缎绸、皮张、钟表、盆景……”
小厮、丫头根据报单可反复核对清点。
三本详册被蒲桃送去与容哲大姐姐处,笑的蒲桃面红耳赤与我道:“你道怎的?华二奶奶下面的小丫头来瞧单子,瞧了半刻,瞧的脸都黄了!使性绊气的走了!”
我笑道:“里面都有什么?”蒲桃眼珠子一翻,掰着手指道:“金银玉等耳环十五对、戒指二十对、项圈十对、手环十对、手串十对、手镯十对、各式甲套十对、绣鞋一百双、绫袜一百双……”
我失口叹道:“好家伙……”
蒲桃扶住我的臂笑道:“这哪里是详的?里面更细的我都不记得!什么缂丝洋鼠皮袍、江绸绣貂皮袍、缂丝天马皮袍、双喜字银边钿、双如意银边钿、牡丹花寻常钿……妈祖宗呀,这哪儿是嫁女儿,这分明是娶皇后呢!”
我笑道:“姐姐嘴下留情吧!被人听见了……”
蒲桃又道:“不止呢!还有什么座钟二对、立钟二对、各式桌灯四对、各式挂灯八对、绿通玉如意二对、白通玉如意二对、绿玉陈设二对、白玉方盒二对、白玉圆盒二对、白玉插屏二对、白玉盘二对、白玉大盘二对。外有衣物、茶叶、镜支、胭脂等梳妆用品不计悉数。按类分班,从宋府每日六十四抬,分三日抬毕。”
我道:“难为姐姐记得这样……”
蒲桃说:“你去和容哲大姐姐下面儿的四个大丫头对两遍,保管你满肚子都是这个,整整消耗了我几日,现在想起来都还想吐!”
我说:“这也越矩的过了些……就不怕?”
蒲桃笑说:“谁知道?谁敢说?”
陆府上下喜气溢出围墙,朝四面八方里蔓延,连带着来外面要吃的一众野猫子野狗的数量也较往日多些。
陆白景一回陆府就沉了七日,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和陆守正说公事,整日锁在曦德馆书房。
陆明月更是逐日看得见的消瘦。
万点池的琼楼玉宇早化去了。陆明月坐在池畔喂鸳鸯。轻轻哼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眼看着夕阳在她眼里融化,变成幽幽一片,鸳鸯也散没了。
我道:“姑娘,回去吧。天晚了。”
她呆呆念:“冬不冬,春喧北风中;夏不夏,寒阳落人家……”
夏日的傍晚纵然不黑,万点池畔却有种渗人的凄凉。
我说:“姑娘,咱没提灯的。几个丫头也不知我们去向。回吧。”
才说完,就听见身后步子的声音,来人不意此处有人,一滞,轻声唤:“明月。”
陆明月从石凳上立起来,迟迟唤:“白景。”
陆白景一步一缓慢上前,和她并肩而立,望着池心不发一言。
陆明月就这么和他共站,远处梨园的曲声款款,是“落花水流红……无语怨东风。”
这些曲子本是不该。
陆白景道:“对不起。说好的每年生日帮你办……做不到了。”
天暗下去了,池子另一头是密密的林子,林子往后,是朦朦胧胧的灯光,高高低低的屋舍,是无边无际的天穹子挖空的一角一块。绝对的漆黑。
“我有幸与哥哥相识已是不奢之份。此后,哥哥当是福瑞无边,前途似锦,儿女承欢,少年稚事应不必诸多挂怀。原不应教彼此牵念,只怕日后分别,无以为凭。这手串,我就不还了……”
陆白景艰涩问:“你的意思是……”
“三年丁忧期毕,从长之命,在此……先和哥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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