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顺园里黑灯瞎火, 处境前所未有的严苛。院中丫头仆妇散了七八。静寂的大院里面, 鬼气森森。往日今日相形, 倍显凄凉孤寂。
来到芳菲阁, 里面弱弱地亮着一只小烛, 女人的哭声细细传来。
我敲开门, 是良辰和阿哈正在对坐垂泪。看见是我, 都急忙拭了泪,露出一副大敌当前的谨慎来。
我看看屋内,宋孟圆似乎已经睡了。
我问:“奶奶用饭了没有, 我带了些吃食。给奶奶补补身子……”话末又怕她们疑神疑鬼,复添了一句:“这几日辛苦奶奶了。”
良辰阿哈看着满桌吃食,都是疑惑。我执起筷子, 从边角每样尝了一小口道:“还热呢, 两位姐姐不介意我先尝吧?”
她二人忙道:“没事,惯例我们都先尝的。”说着忙将菜捧进屋去。
我见此景, 心中推测, 想必是吃的极差, 根本没用饭。难为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 家破名败, 冒着生命危险, 来爱一个根本遥远的男人。她不辩解,只说等待陆白华回来,想必是深信陆白华对她情深义重, 必然会安置她, 爱她一如既往。
那封寄往南垣的信中句句相思,情深似海,真正是命运嘲弄。
我坐了片刻,她二人耐不住问:“可知二爷几时回来?”
我说:“这个不知,只是若是奶奶有吩咐,想吃什么用什么,直管和我说。”
二人又问是谁吩咐的,可是三爷。
我想想笑说:“就是三爷。”
她二人感叹说:“到底还是三爷念顾,结发夫妻。”
聊了许久,得知宋孟圆的生活落差并非是从宋弼倒台开始的,而是在更早,良辰阿哈被打,宋孟圆投湖后就急转直下。这段时间,宋孟圆几乎是被软禁在陆府,连主子大院都很少迈出去。对外,却一直使人向宋府隐瞒。
我思量,这也是陆白景授意的。因为陆白景的无情,才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怀抱。念及此,更不禁唏嘘,一个人的深情,终究是建立在对其余人事的无情之上。
想来身孕之事外聘大夫,也是拼尽了宋孟圆最后一点能力。宋弼倒台后,陆府上下对宋孟圆的最后一点忌惮也消失殆尽。至此可谓三餐不继,生活困苦。谁承想,她外表圆润的滋润生活背后,是为了维持腹中骨肉存续的凄凉之举。
宋孟圆用毕餐饭,又唤要茶。并没有茶,良辰倒了水进去,声声呕闷的声音隔帘而来。我只好装作不懂,说:“饭食粗了些,奶奶想吃不惯。”阿哈抹泪说:“这些日子……脾胃硬生生被磨坏了。”
我叹息不语,阿哈敌意减退方问说:“可知道外面的消息?宋府如何?”
我只将大致情形告知,宋弼在牢,郝夫人等一众女眷已发配边域
阿哈又问:“奶奶的胞弟如何?此子年弱,若无亲母在旁,只怕不能保命。”说着掩袖哭起来。
我说:“这就不清楚了,我可找人帮奶奶询问。”
她万分感激,对我磕头要拜,我只说无妨。
心中夹着沉重,辞别珍顺园。走在路上,正遇见容哲和嫩江相偕从羲德馆出来。请安问过,才知道是二人和陆白景报备大小事宜而来。迟迟地这才想起。久不在此,竟把这些眼前人的便利通通忘了,何不早寻此二人去珍顺园,却白白地费了一番周折。
聊了片刻,得知老太太、太太都是憎恶至极的态度。一方面为了宋弼带累陆家,一方面是为了宋孟圆与陆白华私通之事,大大丢了家族颜面。此行是有意使容哲撺掇陆白景休弃宋孟圆而来。
休弃宋孟圆,下一步就可以再聘良妻,朝野上下,如日方中的权臣大人的女儿们……
我回到院中,隔远便听见陆白景正和陆明月在争执。我遣退下人,推门入内。
陆明月跪在地上说:“爷,就当是为了我!你和二爷的事,总要有一方妥协!相争难全!”
地上一地凌乱,显然是陆白景刚发过的脾气。
陆白景脸色铁青站在一角,也不扶陆明月起来,“你想想清楚了!留下她,对你有什么好处!她肚子里的野种,致死都要凌驾在我们的孩儿之上!你甘心吗?你应该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痛苦,难道还要我的孩儿重蹈覆辙?你是多舍不得陆白华!”
陆明月说:“不是为了陆白华,我是为了咱们啊!白景你想想,莫说“三不出”里宋孟圆占了其二休不出去,就是勉强休弃了,以陆白华的性子会纳她么?可是,陆白华纵然一万分地不顾念她,自己的孩儿却还是心疼的!休了她,陆白华不要她,她性子又强,如今一心委曲求全,都只是为着她信二爷对她真情,若真发现陆白华全无爱顾她之意,她会甘于无名无份?岂不是逼绝了她,孩儿哪里还能保住呢!陆白华原本就恨你,这么一来,你二人岂不是不共戴天!白景,你就不想别的,也想想我。也当为我积福,我身子现今你也看见了,恐怕就是坏了……若是还做下这些有伤天和的事,只怕无福和爷诞育子嗣。”
我闻言悲恸,上前去扶陆明月。陆明月坚持不起,跪着苦求。
陆白景红了眼眶,上前扶陆明月拥在怀里,轻声说:“不会的。你会有孩子的,会有我们的孩子的!”
陆明月脸伏在陆白景怀里,“家业,富贵,不过眼前浮云,和你一起,什么都好。”
我劝说:“不见得宋奶奶就是生男,长子还是未知之数。”
陆白景回过神,满面厌弃丢手说道:“留下她可以,但我不想看见她!”
我念及一事,道:“爷,还有一件事,宋奶奶的弟弟……还很小……”
陆白景一锁眉,“寻人找到了,和宋孟圆一道送去祖屋!”
我福身道:“爷大仁大德,日后定然福生无量!”
从头回看,冥冥中自有天意。
从李德口中得知,原来陆白景恨宋孟圆对陆明月桩桩件件的迫害,以致故意苛待宋孟圆,前有良辰阿哈病投无医,后才有宋孟圆外请大夫问药保胎,陆白景以为她病,一时心软并未在意。否则,以陆白景的手段,这孩子,无论如何也留不下来。
按老太太、太太的主意是休弃重觅良缘,对方是新提拔的喜大人的三女,喜瑜。陆白景力排众议不休弃宋孟圆,只是以身体抱恙需做调养为名遣送陆家祖屋。傅如月心怀不甘,奈何陆白景一手遮天,也无可奈何。
陆白华回来是在一日之后。据闻是大约获悉了此事,被老太太和陆守礼等数落了一番,便没了下文。紫微苑里住着傅如月,陆白华当夜却宿在桑柔姨娘的和悦小筑里。
难得回来一趟北垣,家里家外,诸事都待陆白景处理。长辈身前恪尽孝道,也是需尽之要务。
举家无人触逆陆明月,并不代表接受。
因此空闲余暇的早午时间,陆白景亦多守在老太太、太太身旁。
陆白景的心思很明确,他想要陆明月名正言顺,先要获得老太太,太太的认同。
陆明月并不在意这些,乐得和我在白茶园里照养茶花。我乐得看她在阳光里笑,她的眼睛微微眯着朝我说话,我在天长地久的憧憬里,生出微微的痛楚。这痛感贯穿始终,每每忆及不能自已。
岱儿高声的咒骂从园子外面移过去,“爷要在你房里你就让爷在房里?你是个哑巴吗!?枉费奶奶这么心疼你,养只狗都比你有良心!”
扇形窗外,是桑柔垂首慢慢跟在后面,一句也不吭声。
鬓上一动,是什么插在了上面,陆明月望着我笑,我伸手摸着,却是一只绽放的茶花。
“好好的花,不养着,白糟蹋。”我说着,还是笑笑走到池边,对着里面瞧,花比人娇,人脸一半大的花朵,在鬓边显得人有些可笑。
陆明月凑在我身旁,“男人们又不懂它,姐姐不戴,白白败了。”
我笑着对水里的陆明月说:“我戴着,成了个妖怪了。”水里层层叠叠的假山顶上的亭外俯首定定站着一个人。我叫了一句“陆白华。”急忙转过身。
我二人在此许久,全然不发现上方有人。
陆白华负着手慢慢踱步下来,“看见我跟见鬼似的,我有那么可怕?”
陆明月说:“她有了身孕,白景让她去祖屋修养了。你……”
陆白华没什么情绪,“你管的太宽了。”
陆明月颔首要走,陆白华一伸臂拦住去路,视线落在陆明月的肩上。“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陆白景的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陆明月撇过头,绕开他要离去,陆白华一手握实了她的臂,“我和你讲个故事。”
二十六年前,王氏为无所出,将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王千娇说与陆守礼为妾。
在这之前,王千娇作为王氏独妹,为探望家姐,常在陆府走动。
千娇百媚,陆家三兄弟都深为心动。
那时,陆守正长年于宦海飘零,又逢少年结发夫妻亡故,未有续弦之意。陆守礼已然成婚。唯独陆守成是可堪匹配的唯一人选。
千娇却对年轻稚气的陆守成无意。却对风流倜傥的陆守正芳心暗许。陆守正孤寂难遣,面对这样一位佳人亦不可谓不动心。然而结发新亡,此心也只得寄情与书画,偶尔与她鱼雁往来。
期间,王氏因不能生育,故一心撮合千娇与丈夫。千娇对陆守礼并无男女之意,百般不愿。王氏一意坚持,亲上加亲,胜于外聘。巧施手段,致使米已成炊。
至此,千娇成为陆守礼的妾氏。
陆守成心灰意冷,临急草定下一门早年就提及的亲事。然而,此女尚未下聘过门,就遭逢皇帝大选,入了宫。陆守礼彻底无所希冀,当年与冉家小姐成婚,次年生下女儿白霜。
一年后,陆守正回乡,与千娇重逢。陆守正却没有经受住此番诱惑。此事经过,陆守正深为懊悔,避亲在外。周常寄情于南垣名楼,与姜姓名姬交往甚密。次年,千娇难产,诞下婴孩,耗脱而死。
中秋之际,陆守礼亲身前往规劝陆守正回家。陆守正感慨,弃官从商,回到故土,另聘佳人重整家业。
而这个原本可以是嫡长子的男孩儿,就这么生生成为了一个庶子。在陆白景耀眼的光环下,自我压抑的成长。
男孩儿转眼十岁,一次在别祀母亲的祠堂无意听到陆守正参拜的自语。找到了那副藏在柜底的千娇图,他惊诧震动之余私下百般求证,事实让这个敏感而早慧的男孩儿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这个本该是他父亲的男人,却并没有将他的母亲的死放在心上,仍然莺莺燕燕,花丛流连。
他下定决心,拿回属于母亲和他的一切。
……
“这是陆家欠我的。”陆白华的手从陆明月臂上落下来。
陆明月说:“你想做什么……做吧……只是一样……白景从来没有亏欠你。”
陆白华一挑眉,“他的一切都本应是我的,何来没有亏欠?”
“家业、名誉,不论你想要什么,白景都不会和你争。何必视他为仇敌?”
“我不需要他施舍!我要他舍不得的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人背地里怎么看我?”
陆明月含着泪,只是不言语。
陆白华说:“他不要的,当垃圾丢给我……我不稀罕!他有的,所有,我都会拿回来。”
我拉开了陆明月,和陆白华一礼,说:“二爷,你按你的想法做吧,我们奶奶,没有异议。”我不愿看他伤害陆明月,以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方式。
所谓放弃,都是执念。所谓清醒,都是沉沦。
……
我扶着陆明月方踏出院门,傅如月甩着绢子和着一群人正迎面疾步而来,“你看见二爷往白茶园去了?”
小丫头弓腰道:“回二奶奶的话,奴婢看见了。”
“自己一个人?”
那小丫头还没回话,傅如月一抬首,就看见我扶着陆明月。
她顿了一顿,脸上突然慌了一下,紧忙往院子走。我蹲身问安,她也不应,走了几步,神情一定,站住了道:“桑柔,你可看好了。前车可鉴,女人,顶重要就是名声,在两兄弟之间不清不楚,吃亏的可是自己。”
桑柔蹲身道:“奴知道了。谢奶奶教诲。”
我闻言心下一震,转头去瞧傅如月,人已走远了。
我二人回到羲德馆,人才坐下,丫头金樱拿来一个包袱,“生歌姐姐,有人送来的,特意交代说要给奶奶。”
我闻言接过,打开一瞧,却是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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