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幌子后思绪半晌回转不过来。
桑柔为何在南垣?陆明月为何知道桑柔在这里?为何知道桑柔此时会出来?她为什么要跪桑柔?
自从桑柔在傅如月处做了婢女, 就再无声息。陆白华不似得陆白景, 爱憎分明。他永远是一副与人为善的和气。浪在他胸怀里都翻不出一个花儿来。
如果桑柔来了, 那么是不是代表陆白华来了?假如是, 陆白华为什么会来南垣?傅如月来了么?不, 傅如月一定没来。假如傅如月来了。陆明月不会如此莽撞就上去。
那么, 陆明月是怎样确定傅如月没来?
傅如月又是如何能容忍桑柔单独陪着陆白华?
问题已复杂到我无法视若无睹。陆明月藏着秘密。
桑柔似乎答应了陆明月的要求, 陆明月抹了泪。看着桑柔进了园子。一回身,看见后面木无表情的我。
我说:“你……到底……”
陆明月低了头,半晌说:“姐姐相信我么?”
我说:“你让我相信你什么?我根本不了解你。”
陆明月哀哀地问:“你会告诉白景么?”
我撇开眼, 狠心说:“我不知道。”
陆明月说:“我没有害他的意思。你知道的。只要他好,我什么都愿意。”
我喃喃道:“害他?这事……和爷有关系?”
陆明月满面是泪说:“是的。”
八月的山中翠鸟唱鸣,一层山后面掩着另一层山。
陆明月和我在山腰中的小亭驻足。她并不坐, 扶柱迷蒙瞭望着远远的群山。清风缓扬起她的发, 露出她微微苍白的脸。
她说:“正如姐姐所知。我生在南垣……”
陆明月的母亲,是滨姬河畔的名姬。叫做姜殊。此地的人都称其为姜姬。
滨姬河畔自古出佳人。此地的名姬莫不声色俱全, 能弹会唱。上至达官贵人, 下至文人墨客都以与此地的名姬交好为荣。这对他们来说, 是值得炫耀的事。
红颜易得, 知己难求。人与人之间, 始终讲究一个缘字。
姜殊年仅十六, 在滨姬河畔已不是响誉两垣而已。便是天子,也应听闻过滨姬姜殊的名字。是那时滨姬河畔名躁一时的十二美人之首。
一次,在画舫演歌, 姜殊遇见了一位弃官从商的男子。那个男子和一般铜臭十足的商人尤其不同。他才高、儒雅, 彬彬有礼。难得的是,尊她敬她。她自十二当琵琶女起,虽则人人趋之若鹜,却不似他对她那般。发自内心的尊爱。
但姜殊的名气才貌,注定她不会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子。
因此,面对那样一位彬彬君子的热烈的追求,她自惭形秽拒绝了他。那位商人表示,他不在意,只要她愿意,他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给她优渥自在的生活。
那个人,就是当年的陆守正。
几番辗转,当姜殊决定与陆守正携手共度后,陆守正却没有兑现他的承诺……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年过去,姜殊诞下一女。
山风呼啸,陆明月背着身,狂乱刮卷着她,乌发乱飞,她站立其中仿佛一棵野草。我隐约听见她道:“姐姐,我不是陆白景的妹妹……”
我胸中一震,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眼道:“什么?
陆明月不说话。
我强自镇定,艰难问:“那你是……?”
陆明月缓缓地,犹豫地说:“我……不知道。”
我问:“那,为什么——”
陆明月道:“那一年,母亲病重。日日寻医问药,被一帮无赖察觉家中无人。他们欺我年幼,造谣寻衅说母亲欠了他们千百两银子,每日来缠闹。母亲病怒交迫……”她话噎了一噎,说,“那群恶霸就强将我卖予鸨子,无人替我做主,鸨子凭字据携打手来抢……”
我闻言至此,不禁惊怒说道:“岂有此理,太平盛世,难不成没王法了!”
“我被关在一处叫硕人楼的暗房。一连饿了四天,头晕眼花。那家妈妈说:‘你还反抗什么,姜殊还不是一样。你走这条路只是迟早的事。还不如乖乖就范了,红了,我认你当娘。你赎了身,还是天高任鸟飞。’”
我说:“你同意了?”
陆明月点点头,“正如她所说,母亲不在,一个女子,我是迟早都是走这条路的。”
我问:“然后呢……”
陆明月一提气,道:“然后,我就成了院里的小乐姬。”
我皱了眉。
陆明月道:“我知道自己的优点。点我听曲的人,尤其地多。还没有开/苞,已有无数客人以千金相竞。只为买我十六岁的第一夜。”
陆明月在抹泪,我不由上前,想去握她的手。她瑟缩着闪开了。
她极力地微笑淡然,却愈发悲恸,“然后,你是不是猜到了。我遇见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大客——陆白华。”
我静静站着,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怕一个不慎触使她更加哀伤。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在院中楼上弹箜篌……姐姐也听过那首曲子。”
我心中愕然,原来,当时她痛苦的表情,不是为了双手。却是为了这段不堪的回忆。我心中突然一念萌动,那么——这首曲子,不是她和桑柔学的,是——桑柔和她学的!通过陆白华……
陆明月说:“他对我真好。他是当时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想法的男人。他周常来看我,带我外出游玩。关心我的起居饮食。给老鸨大笔的钱,却从不碰我。”
陆明月把脸埋靠在扶着亭柱的手背,“如果没有遇见白景。我是一心把自己当成他的人。”
我怔怔问:“你——喜欢他?”
陆明月摇头,“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觉得他是我的恩人。他向我询问身世,悲叹我的遭遇,为我赎了身。就在姐姐刚看见的荣草园。每天下午,如果他在,妈子必会此刻出来置办物料。”
是的。荣草,就是华。
我没了主张,不知道此事若是陆白景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陆明月几乎就是陆白景的一切,而她……我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就不会……”
陆明月道:“如果他这么想,就没有后面的事了。但他,并不是这么想。”
太阳缓缓将落,山中的气温渐低,我握着冰凉的指尖,问:“他怎么想?”
陆明月道:“他要我帮他。”
“帮他?”
陆明月道:“帮他成为陆家的家主。”
我错愕不已。陆明月居然是怀揣着这样的目的?!我问:“所以他让你来勾搭陆白景!?”
陆明月颔首,良久说道:“我带着母亲‘临危托孤’的‘书信’,被他送回北垣陆府。”
我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陆白景,陆白景他做错了什么!?他为了你,险些连老子娘都不要了!”
陆明月转过脸哀哭道:“姐姐,当时若是你,你会拒绝你恩人的要求吗?”
我说不出话。
陆明月道:“何况我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姐姐!我走不走这条路,区别大嘛?”
我避开她的眼,无力说:“你不要混淆视听,你害人就是不对……”
陆明月说:“只要我能让陆守正对陆白景死心,家主的地位就是囊中取物。可是——可是……”
我软身瘫坐在亭中,“可是……你却对陆白景动情了……”
陆明月点点头,“我失去了我应有的价值,耽溺在对白景的憧憬里不能自拔。”
我问:“陆白华怎么说?”
陆明月道:“他没有再要求我什么。”
我道:“所以……他也再无暇分神照顾你了……即便是在你穷途末路的时候,陆白华的选择,仍是你居其次。”
陆明月低着颈,“自和白景相识,我没有一刻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说:“陆守正眼里,你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
陆明月说:“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她抬了头,凝住了神,半晌,“爹是知道的。”
我失声道:“什么?!”
陆明月说:“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了解!”
我不解,“那他为什么?”
陆明月挺直了腰,微微扬着下巴,兜着泪用力说:“因为……他在乎我母亲。”
我说:“那他,完全可以把你嫁给白景……”
陆明月说:“不,除了我母亲,还有一个人。”
我面露疑惑,陆明月道:“陆白华。”
我恍然大悟。是,是的。陆白华。若是公开了陆明月的身份。作为幕后策划的陆白华,还怎么能在陆家呆的下去?这一切,就是一个将错就错的混局。
陆守正啊,陆守正,这半生,你又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说:“所以……陆白华才几次三番帮助你和白景掩饰。披风的事、你和白景外出的事……”
陆明月不语。
我问:“那这次……”
陆明月道:“他就是另外一个总商的人选。”
我叹息一声,这并不意外。我说:“你上次出去。也是为了这个事吧。”
陆明月沉沉点头。
我说:“他要求你让白景罢手?”
陆明月道:“不,恰恰相反。他让我从此再也不要管他和白景的事。”
我道:“那你为什么……”
陆明月道:“白景若是和他实力稍有差距,都不必担心。白景好强,陆白华不服输。可是陆白华不会为任何事所牵绊,他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一切……他想要的,白景舍得起。我想要的,不过是和白景安稳一世……”
我说:“所以你才讨好桑柔。把期望寄托在她身上?”
陆明月道:“不全是。我是期望她念及一些儿往日的情分,如果陆白华有任何对白景不利的计划,来支会我一声。”
我扶着额笑了一声,说:“你觉得他会把这些事和桑柔说?”
陆明月摇头啜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了。”
我说:“聪明如你,难道看不出来,陆白华心里的人根本不是桑柔?他能让桑柔学你的曲子……他能放弃你……你这样做,不是自欺欺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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