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萱萱说话气人的功夫赵莺莺也领教过, 她不是个真正的小姑娘才能一笑而过。要真是一个普通小姑娘, 真能被她说的哭起来。
赵芬芬赵芳芳既然受的住她们亲娘见天的骂, 自然不会因为赵萱萱的话哭起来, 但脸红还是有的。转头就背了窗户——赵莺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就有了孙氏大骂。
“别人家吃甑儿糕你们也吃甑儿糕, 那人家还大有出息给家里挣钱, 你们怎么就没有了!”
赵莺莺无语,这其中可没自己的事,最后却还是扯上了自己, 她真是无话可说。
“吃吃吃,只知道吃!我怎么就命苦养了你们这些赔钱货?给别人家养的也就罢了,还见天给老娘受气——这不是要吃糕, 这是要爬在老娘的脖子上喝血呀!”
那边说的咬牙切齿, 之后骂的更厉害了。到了最后,赵莺莺都关了窗户不愿意听, 实在是说不出口骂了什么!那根本不像是对亲女儿, 倒好像是仇人了。
方婆子听不下去要去劝, 王氏却叹了一口气:“娘, 您也不必去说了, 实在是说了也没用, 最后连累你也吃挂落——不是我做婶婶的心狠,不心疼侄女儿,这事儿能怎么说?”
不比之前孙氏骂赵蕙蕙, 说当初怎么没把她给卖了。那样的话孙氏作为赵家的外姓人如何能说?方婆子说话自然管用。但现在。孙氏管教女儿天经地义, 《女诫》《女论语》这些教女儿的书里,哪一本都是说过的,女儿家忌讳懒和馋!
就是说的过了一些,那也只是嘴巴上说而已。方婆子现在去说话,孙氏不会以为是婆婆心疼孙女,只会当作是婆婆要调理自己!到时候反而让事情更没个休。
王氏没有把话说尽,方婆子就知道意思了。左右踌躇了一下,放下手叹了一口气又撩开门帘子回了内屋。
好在只是孙氏骂女儿,小打小闹而已,等到骂过了声音也就低了下来。不一会儿赵家小院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等到赵莺莺做绢花做的累了,停手歇一歇,正好王氏也一匹绸成,收了机杼。
王氏一直做的是织绸卖绸的营生,这个营生中,似她一样家中织绸的必积累上的多了才想到发卖,——最少也有五六匹呢。倒是那等大户人家不同,他们是大主顾来的,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
王氏是个小户中的小户,本钱少,织绸三四匹,便去到牙行入去卖掉。今日一匹绸成了,就已经积了四匹,于是把之前三批拿出来一齐折好,用了一个布包袱妥当包裹,与方婆子道:“娘,我出门去卖这些绸子!”
王氏的肚子已经渐渐大起来了,不过她却没有因为这个让方婆子或者大女儿去替她卖绸。实在是市面上的牙行经纪认人,她过去的话谁都认得,人家也知道她的手艺,不用啰嗦也是头一等的价。
但是换了方婆子或者赵蓉蓉就不一定了,人家不认得不熟悉,自然多了很多挑剔。最怕的是遇到那些‘欺生’的,那就等着被人占便宜!
方婆子看儿媳妇已经鼓起来的肚子,皱着眉头道:“老三媳妇这样不成,你今日定要出门的话,那就带着蓉姐儿罢!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倒是能顾着些你。晚饭不用愁,我来做就是了。”
虽然是商量的话,赵蓉蓉却很有自觉,立刻就站起身来收拾针线剪刀之类。赵莺莺想了想,也站起了身:“娘,我也去,我还没见过卖绸的呢!”
赵莺莺这几个月里就只遇到王氏卖一回绸,那一回她还没去。也就是说,她虽然是王氏这个织绸熟手的女儿,却连扬州绸丝牙行的热闹都没见过——上一回去买丝可不算!
王氏也没有多想,赵莺莺再沉稳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当她想出门了,便点点头:“行罢,到了市面上别乱走。”
一路到了丝绸牙行密集的市面上,比上一次赵莺莺来的时候人多,十分热闹。王氏并没有停脚,一径找了一个十分相熟的牙行来卖。旁边赵蓉蓉不敢疏忽,一应招呼牙行里人让路。
牙行有伙计,也有像王氏一样来出脱丝绸的。见是个怀孕的妇人,都十分体谅,忙给闪了一条道来。赵莺莺和赵蓉蓉一面谢,一面伴着王氏去到柜台。
柜台后牙行主人家正贴着柜身展看绸匹,嘴上估量价钱。见到是王氏来,不用说话已经满脸堆笑:“原来是王家妹子来了,有多日不见了!”
说着让小伙计收货,拿到手上却不像对别人那样仔细翻检,只是略看了看,就让伙计拿去准称。又对旁边等着收绸匹的客商道:“这王家妹子是出了名的好手,她的织的绸都是上上等,你也不消多看,给最上等的价钱也就是了。”
那客商只怕和牙行主人十分相熟,也真的不再多看,只看了看戥子的称星点头。然后就从褡裢里找银子,找的也都是细丝纹银,没有把那些红的黄的拿出来。
这说起来也是一个笑话,赵莺莺进宫之前碰不到银子,进宫之后见的都是雪花纹银。这些银子有固定的分量,大的一百两、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中的十两、五两一个的锭子,小的一两一个的锞子。
这些银子一小部分是户部浇铸的,而大部分则是民间的炉房银楼自行开炉浇铸的。新浇铸好的元宝、银锭等,有固定形状,叫做‘出炉银’,颜色漂亮。
所以哪怕是剪破的银子,至少成色十足,要知道分量,只要拿戥子称一称就是了。
这样的她如何知道外头银子是个什么模样——银子的成色也不同,颜色也不同。最好的银子称纹银,因为表面有皱纹的缘故。差的银子叫‘低银’,因为含银量低,发黄甚至发红。
第一次见这样的银子的时候赵莺莺还发懵来着,当那些是铁沫子之类。
王氏早有准备,让赵蓉蓉把包袱里的戥子来出来,将客商给的银子准了准,自家戥子上分量还差了一些,那边客商心里明白,便又添了两分,这才说定。
王氏收了银子拿荷包装好,然后贴身放了。谢过牙行主家后才带着赵莺莺赵蓉蓉出去:“时候还早,回去路上逛一逛甘泉街,给家里买些东西!”
甘泉街上自然十分热闹,先是去了米铺,花了五钱银子卖了一石大米,让米铺给送到家里——这样买的多的,只要住的不远,店铺都管免费送。
然后就去了杂货铺,这家杂货铺的掌柜家住在太平巷,算是赵家的邻舍,所以一般都记得照顾生意。与之相对的,掌柜的也投桃报李,总记得给邻里从货物里挑出好的来。
那掌柜的姓张,见到王氏母女三人过来,忙不迭地从后台出来拱手:“赵弟妹和侄女们过来了!最近家里可好!”
寒暄几句也就是了,王氏还赶着回家吃晚饭,于是抓紧时间道:“张大哥,你赶紧让人给寻一寻,我要十根白蜡烛,两斤灯油,十斤盐,两瓶本地茶叶。”
张掌柜一边和王氏说话,夸了赵蓉蓉和赵莺莺几句,伙计就送了东西过来。张掌柜算账道:“十根白蜡烛是两斤,八分银子一斤的白蜡烛。灯油两斤,是三分银子一斤的好货色。盐是五文钱一斤,茶叶一瓶五斤一钱银子。抹掉一点零头,算四钱六分。”
王氏点点头,拿出荷包付钱。张掌柜则是亲自用麻绳、油纸等把王氏买的东西包扎好,这就由赵蓉蓉接手提着了。
出了杂货铺子的门,王氏叹气:“蜡烛可比灯油贵多了,只是这又不能省!”
赵莺莺家里蜡烛灯油都耗费多,这是因为有王氏织绸的关系。她虽然不像是书里写的那些贤女,晚上不睡觉也要纺织,但天黑之后点灯多做一两个时辰是经常的。更何况夏日过去,天黑的越来越早,蜡烛就更费了。
除了蜡烛,灯油也能照明。但是油灯昏暗,又有轻微的油烟,比起蜡烛来说实在伤眼的多。所以油灯只在赵莺莺家房里用,王氏要是做活点亮,那一定是用蜡烛的。这其实也是赵莺莺她外婆曾经的叮嘱,她老人家做了一辈子的女红,自然知道许多注意的地方。
至于说赵莺莺,上辈子她也做足了针线,这个要处她也知道——她不仅知道,应该说她远远比王氏‘浪费’。王氏不过是点一根蜡烛,她那时候给太后赶工,整个房间都要灯火通明,那至少同时亮了几十根蜡烛!
不过么,那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也不会要赵莺莺负担。
“娘可千万不能换成灯油,那个费眼。”正是因为知道其中的厉害,赵莺莺连忙说了这一句。
现在的赵莺莺在王氏眼里那就是一个太过早慧老成的孩子,她才多大?就这样一本正经地劝告母亲。因为人小,不显得有告诫意味,倒是十分可爱了!
王氏笑吟吟地点头:“知道了,娘定然不会换成灯油的——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当初家里最难的时候我也没有换过蜡烛,何况现在了。”
其实就算没有赵莺莺外婆叮嘱,王氏也知道要注意。要知道这时候女子唱的《小儿语》里头就有‘一斗珍珠,不如升米,织金妆花,再难拆洗。刺凤描鸾,要他何用,使的眼花,坐成劳病’的句子。虽然本意是劝妇人做女红以朴素为要,但也说明了女红伤眼,处处须要注意。
之后母女三人又去了肉铺,王氏别的都没有看,只是花两钱银子买了两付蹄膀,然后就打道回府。回到家里的时候米铺东西已经送到,是赵吉给结了账。
方婆子做完饭下灶,一边擦手一边就看到了王氏买的许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是必需的,那自然没的说。只是有些就不同了,譬如说那蹄膀,看到后方婆子就忍不住道:“老三媳妇,虽说日子凉了放的住东西,也不该一气买这许多。日子如流水,要晓得细水长流。”
王氏笑了笑:“娘,你不知道,是前些日子我娘来看我,顺便又看了看莺姐儿的针线,她让我这些日子就送莺姐儿去她那里学针线。我想着我那弟妹不见得好说话,好歹送些东西过去,她那脸面上也好看一些。这两付蹄膀里有一付就是为了这个,另外还有两瓶茶叶。至于点心干果原来家里就有,这次就没有买。”
方婆子这才知道自己想差了,可是又拉不下脸来说什么,只得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最后附和了一句:“那是应该。”
等到吃完了晚饭,王氏也不急着继续织绸。今日刚刚把几匹丝绸出脱,她的打算是今日歇一歇,顺便也做一做家账!
所谓家账就是家里收入和支出的安排,一般来说这应该是所有当家妇人都烂熟于心的。只不过有的妇人之记在心里,有的人要拿白纸黑字记下才行。至于王氏,她是王家外婆一手教导出来的,向来讲究‘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凡是家账,即便简陋,那也是拿裁成巴掌大的白绵纸装订成的小册子认真记录了的。
做家账的时候王氏特意叫来了赵蓉蓉,她认为赵蓉蓉年纪越来越大,这些事情也该学着了。赵莺莺无事,对此又有些兴趣,于是也在一边凑热闹——反正她又不会捣乱,王氏就随她去了。
王氏把自己做的家账本子让赵蓉蓉看:“世人都说男子是家里顶梁柱,女子依靠男子,生来就不会赚一饭一缕,于是女子柔顺恭敬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然而世事却不见得真是如此,要我来说,女儿家有没有用,那不是别人说的,是靠自己挣的!”
赵莺莺本来是因为觉得好奇过来听听看看,却没有想到王氏开篇就说了这样的话,一时愣住了。接着就听王氏继续道:“远的不看,只看周遭的邻舍。有家里男子汉厉害,一应事情只有男子汉做主的。但也有那等男子汉不中用,靠女人家支撑门楣的。说这个不是为娘我嚼舌头根,而是为了与你们说清楚道理。”
王氏指的是谁赵莺莺知道,实在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人家早就是附近的‘名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名人’本来也是读过书的人,只不过如今四十岁上下了,读书不成。其他的无论是做生意、做工,也都没有起色。到了这个年纪家里一贫如洗,要不是靠着老婆能干,与人家做织工,那真是饭都没有吃的了。
赵莺莺前几日都在巷子里玩耍的时候见过那人,那时候那人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一缕缕开了,像个蓑衣似的。不体面是一样,天气寒凉穿成这样可怜又是一样。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这人也不敢问老婆要钱买布做衣裳——并不是一分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只是这样靠老婆死吃饭的还能大声说话?必然是不能的。在这人家里,那真正是女人家说一不二!
王氏指着家账册子道:“那样的究竟还是少数,况且那种当家,恐怕有些人宁愿不要。我要说的是寻常人家,就譬如说我们家这样。我们家有什么事儿都是我和你们爹商量着来,一个是你们爹尊重人,另一个就是我对家里功劳大。”
王氏功劳大,首先是她能赚钱养家。要知道,光是她在赵吉做学徒那么多年里一个人支撑起家里,这一份功劳在这里,赵家就不能在将来亏欠她。不然王家找上门来说,赵家根本没地方还嘴!
当然也不仅仅是赚钱养家,这世上的规矩就在这里了。哪怕妇人再强,也有自己该做的事情。那些事情做不好,就算她能在家里要强一时,也无法在世上要强一世!就譬如那‘名人’家里,他家老婆倒是能在家里随心所欲,但有什么好名声,若有个差池,保准是墙倒众人推!
王氏与两个女儿交心:“我与你们爹爹生儿育女不算,平常他主外我主内。凡是我该做的事情,操持家里,哪一样不是妥妥当当?正是因为该我做的都做的极好,这个家里离了我是不成的,所以你们爹、你们奶不把我当那些蠢妇人,我也就说话格外管用了。”
赵莺莺发现娘亲王氏很会教孩子,她不是一上来什么都不说,只管教你东西。而是先和你说清楚为什么要学这些,学的好如何,学不好又如何。
当初赵莺莺在皇宫里学着当差的时候也是一样一样的,姑姑先头就板着脸训话:“你们在长春宫当差,在太后跟前伺候,那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气!自此之后,大家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了,不知道比那些分到冷僻地方的姐姐妹妹好到哪里去!”
“但是——”姑姑立刻一声大喝。
“但是你们既然享受了天字第一号的尊贵,别的宫的都高看你们一眼,那就必然要受着宫里第一等的苦处!太后宫里的差事是好当的?若是做错一星,拖出去打死。若是做错两回,连累家人,而我这个□□姑姑也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想死,那就不学好。若是想活,那就好好学!知道不知道?”
说到最后,姑姑脸上涨的通红。赵莺莺低着头不敢看,只看到姑姑手上攥着帕子,捏的死紧!
有这样的事情在前,哪一个敢不用心?真当是不怕死啊!
现在也是同样,王氏把这一条条说清楚。赵蓉蓉听的心潮澎湃,就差立刻在王氏面前指天发誓,立军令状说自己一定好好学了!
王氏把这一股气鼓舞起来了,便放下册子,把蜡烛拨的亮一些:“知道这个道理,晓得要认真学就好。不过这些事不用急,我们一样一样来,我定然是要把自己的全副本事交给你们的。这第一回么,自然先说打理家里开支和收入。”
从赵莺莺的经验来说,管好了钱也就管好了很多东西。这个道理在宫里是对的,在一个小家里也应该通用。所以娘亲王氏选这个做第一课,倒是相得益彰。
这时候她也有了兴趣,之前她通过一些物价,一些粗浅的认知,估算过家里收支上的情况。但那只是一个粗略的估计,根本作不得准,而这时候可是能看到实在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辈子她可没学过这个,这对于她来说这完全是一样全新的本事!
“做家账最重要的是拿住了总入账,譬如说家里一年入账二十两银子,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开支超过这个数!这就是量入为出了!”王氏主要指点赵蓉蓉,赵莺莺就是一个陪读的。
“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稍微有力量之后就要做一个预估,至少要把两成的收入留下来。过日子总有个山高水长,用大钱的地方又不是没有。或者家里婚丧嫁娶,或者孩子读书生病,都不是平常的支出。”
“至于拿来开支的收入,也要细细来分,首先可以分作大类......”
这一天晚上,王氏教了不到一个时辰。第一次先让赵蓉蓉知道了如何去做家账,大体上如何。至于具体到一件事如何开支,那是日后要慢慢来教的了。
但对于赵莺莺来说,重要所得显然不是这个。重要所得是她第一次知道了家中的具体情形——原来自家是真的没钱!
除了因为赵莺莺而有的百来两银子,赵莺莺家本身只有十几两银子的积蓄的。这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了,当初赵吉在戴家染坊里做学徒真是苛刻,以至于明明有王氏支撑家里,最后却没有什么积蓄。
赵莺莺心里思忖,若是没有她家里如何?首先就没有绢花这一样收入了。不过靠着王氏纺绸,赵吉做染匠,一年也能积下二十来两银子。这也不少了,只是想到再几年,赵蓉蓉赵蒙接连着婚姻嫁娶,又觉得十分紧张。
赵莺莺忽然格外懂得王氏为什么想都没想过买房子了,恐怕王氏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为儿女谋划上了。至于其他的,不知道都排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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