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做家账, 前一日晚间便睡得迟了。偏偏第二日早上, 天不亮赵蓉蓉就叫醒了赵莺莺。赵莺莺上辈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没那么好改变——即使小孩子贪睡她也起得早, 而这天却是赵蓉蓉叫她起床, 这就知道有多早了。
王氏过来叮嘱她:“今日我们早些吃早饭, 我在带你去外婆家, 到时候乖巧一些!”
赵莺莺知道, 这就是让自己正式和外婆学着做针线的意思了,连忙点头。这倒不是她格外需要向外婆学习,而是她需要让自己今后拿出来的那些手艺有个来历。
因为有这件事早上就吃的简单了——熬了浓浓滚滚的一大锅米粥, 配着一点子酱菜和刚蒸起来的暄软馒头,又每个人切了半只鸭蛋。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也可以说是简单而不简陋了。
吃的饱饱的, 王氏又给赵莺莺换了一身体面衣裳。她们所谓的体面, 就是没有补丁且合身的衣裳。这并不是什么容易做到的事情,这就要求这不是来自姐姐和母亲的衣裳, 其次也不能狠穿。
而这样的衣裳, 远的不说, 至少在赵家小院里, 除了各家最大的女孩子, 实在是很难找到。
赵莺莺倒是有, 而且还是一个月前新做的。这也不是王氏偏疼她一个,而是最近家里赚钱多,每个人都做了新衣裳, 布还是赵莺莺买的呢!
等到王氏一切都满意, 这才带着赵莺莺去到娘家——王氏的娘家在小三巷,要过甘泉街往北去,往北宫巷进去,直走左手边第三个巷子口进去,那才是小三巷。王氏娘家在其中也好找,就在巷子口。
赵莺莺这是第二次登外婆家的门,上一次是因为赵莺莺舅妈周氏生了,洗三时候跟着王氏来过一趟。
也因此知道了外婆这边的关系——倒是不复杂,毕竟赵莺莺只有一个舅舅,想要复杂都复杂不到哪里去。
外婆一家人口简单,总共只有五口人,是外婆、舅舅、舅妈、表姐、小表弟,所以这还是算了刚出生的小表弟。
赵莺莺随着王氏来的时候舅妈周氏还在屋子里哄小表弟,招待也潦草。王氏看她为难也是摆手:“弟妹不用这般,我也是养育孩儿的,如何不知道这时候的事情,你不用管我!”
顺便把自己带的东西送上:“平常也就算了,一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但这次不同,日后莺姐儿来的次数多,算是劳烦娘和弟妹了,这就算是我做女儿做大姑预先托付。”
周氏就是个寻常市井女孩子,算不得刻薄,平常招待外甥女儿之类的倒还好,但经常做这样的事她只怕就要犯嘀咕了。这时候有东西来涂嘴,这才放宽了心。
“大姑说什么话!既然说是一家人,那还整什么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是这样说,她还是很快把东西收了起来。
王家外婆看着这些并不说话,等到周氏收拾东西出去了,这才拉着赵莺莺的手和蔼道:“我看着这孩子倒是比上次见胖了一些,这才对,小孩子家家的,胖一些好看!”
又摸了摸赵莺莺的头发:“你出生后不久头发还发黄,当时外婆还犯愁,将来怕不是一个黄毛丫头罢!没成想,一年一年的,你的头发越来越厚越来越黑。不要说蓉姐儿和芹姐儿了,就是你娘,当初出了名的好头发,和你相比也比不上了。”
王家外婆说话和缓温柔十分好听,赵莺莺很喜欢这种来自于长辈的爱护,只乖乖挨着王家外婆。问什么说什么,十分乖巧伶俐的样子。
王家外婆看了喜欢,又问她最近有没有做她说的那些功课。最后与王氏道:“她现在还小,学针线也只是发蒙的功夫而已。你在家就让蓉姐儿看着,只不过偶尔来这边问问我不懂的就是了。不过等将来学的深了,那就要常常过来了。”
这也正和王氏的意,赵莺莺现在才多大?来往于家里和娘家她可不放心。若是让人接送,谁来呢?家里年纪大一些的都不是闲人,没那空闲功夫!
说了一会儿话,王氏让赵莺莺自己玩儿去,看看表弟表姐什么的。自己则是与亲娘小声道:“娘,我同你说,我们莺姐儿说不准将来真能有大造化呢!”
大概是为人父母的总免不了炫耀一番儿女,说到这个王氏就十分来劲:“莺姐儿她才多大啊!性子如何我就不说了,真像个大人似的。但更出挑更像个大人的是她的手艺,娘是看过她做的那些花儿的,如何?”
王家外婆是女红上面的能手,然而却不是样样精通,像是做绢花这种就不再她通晓之列。不过不会做不要紧,她会看!
“确实不错——其实也不用我来说不错了。人家肯给莺姐儿的手艺出高价,没有比这更说得清的了。”
先是简简单单一说,似乎王家外婆并不将这个看的多重。但接下来的话可就暴露了她真实的的想法,其实,她对于外孙女这样有天资也是很得意的!
“不过要我来说,实在没那么简单!莺姐儿才多大就能做的这样好的花!要知道好多人痴长了岁数,学了十几年也不见得能这样!”
王家外婆是女红里的好手,因此一些事情很有体会。自己用心很重要,但天资也十分重要。不然往死里学,那也做不到真正出色。而她也正是发觉了自己这个孙女的天资出众,这才下定决心亲自教导孙女的女红的。
说着压低了声音:“玉姐儿如今也八岁了,你弟妹不是一直说让我教她针线?我也应下了,好歹是一门手艺傍身。然而要我来说还不如让玉姐儿和你当年一样学织绸,赚的钱不一定比她做针线少,人却不知道轻松多少。”
玉姐儿,大名王玉儿,正是赵莺莺的表姐,王家外婆嫡亲的孙女。也正是因为是亲孙女,王家外婆才能这样说话。
她做了半辈子女红自然知道这个行当讨饭吃不容易,那些手艺平庸的,一辈子描鸾绣凤。临到老了,常常是一身病痛,眼睛昏花,然而钱也不一定真的赚了多少。
只有那些真的有天分,她们在这上面下功夫才算有回报!譬如王家外婆自己,她为了身体从来也没有如何强逼自己做活,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足够宽裕地养活一对儿女了!
王家外婆的几句话,几乎就是断定了孙女没有外孙女有天分,根本不应该吃这碗饭。略叹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劝诫王氏:“你要记得,别总把那算命瞎子的大造化拿出来说,孩子还小呢,常常说这些有什么好处?”
“况且——”说到这里王家外婆的语气又重了一些。
“况且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大造化?那些大户人家都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莺姐儿再好,出身不行有什么好说的。这大造化说那么多,难道是要把莺姐儿送去做妾?”
王氏哪里听的这个,赶紧摇头摆手:“娘说的哪里话!我可是莺姐儿亲娘,再不会打这种主意!若是我有这个心思,当初王婆子说的话我就应下了!”
这位王婆子在太平巷的大名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本名无人知晓,只是王婆子地叫着——她家里是太平巷子第一等的宅子,完完整整的三进院子还带着一个花园子,里头养着十来个年岁不一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被叫做‘瘦马’。
牙公和牙婆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和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所谓瘦马,指的就是这些女孩子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称呼?只因为从事‘养瘦马’的牙公和牙婆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这和商人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的经营方式一样,所以人们就这类女孩子为‘瘦马’。
明明是人,却被这样侮辱蔑称,可见其中的悲惨了。
这些女孩子年轻貌美的时候被人像是挑选物件一样的拣择,运气好的能成功地嫁入富豪之家。运气不好的,有些被挑剩下的女孩子不得不被送入烟花柳巷。在秦淮河畔,好多歌妓都是‘瘦马’出身——当世这些秦楼楚馆的女孩子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可见名声了。
落入烟花世界的苦处自然不必说,可是那入了豪门巨室也不见得是福气!命好的,颜色未衰之前能经受一些富贵。命不好的,家里有厉害大妇,种种搓磨,乃至最后送掉一条性命,也不是什么新闻。
因为是这样的前景,不是家里穷的活不下去了,是没有人家把亲生女儿送进养瘦马的人家的!
而这些养瘦马的人家,做的生意可以说是暴利。一个几两银子十几两银子买来的小女孩,中间经过几年的调理,出手的时候少的值几十两,价高的几百两上千两!
不过这生意也有这个生意的门道,不是人人都做得的,不然满扬州不都靠这个发财了么!
其中最要紧的是牙公牙婆的眼光,能从几岁的女童身上看出资质。若是把‘没出息’的当作一等来教养,那就等着赔钱吧!要知道这些被调理的女孩子也分作三六九等,每一等的调理方法根本不同。
第一等的女孩子费心养育,用心□□,吃穿用度、聘请师傅,等等一套下来花费的钱财也不老少了。如果按照三等去出手,必然是要亏本的。
而眼光好的,能从一众女童中相中最好的那个,将来出手上千两——这样的生意做成几回,真是一生都不用愁了。
王婆子算是家里女孩子多的了,一般这样养瘦马的人家都只有三四个女孩子,中等的也不过五六个。不过这王婆子却不是因为手底下本钱多才有这样大的排场,这不过是因为她家的生意经和别人不同罢了!
这都不说,只说那时候她到处拣择女孩子,去乡下,去扬州极穷的陋巷...不过她这样的人一般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会去琢磨住处附近的女孩子。一者是想街坊邻里好好相处,成日卖街坊邻里的女孩子还怎么好好相处?
二者是怕将来这个女孩子出手之后,亲生爹娘眼红银钱——按照这个行当里的规矩,亲生爹娘除了送女儿的时候有几两银子,也就是女儿嫁人还有几两到二十来两不等的谢金。至于其他的,是不关他们的事的。
这种住得近的,耳目灵敏,又方便来闹。到时候真有这样的事儿,多得是麻烦!
不过即便是这样,依旧有太平巷的人家送女孩子给王婆去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生活所逼,或者父母看重银钱胜过一个女儿。对于这种,王婆子自然是一一婉拒了的。
“做我们这一行讲究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是放开手在周边做生意,以后多得是麻烦!”王婆子也曾经这样说过。
不过这样的话也不是随随便便说的,当时在场的都是太平巷的‘三姑六婆’。只因为王婆子再有钱,再懂得与人为善,到底还是做了一门不太光彩的生意。一般人家表面上不说什么,骨子里却是轻视她的。
所以只有这些‘三姑六婆’,同样是一般人眼里的下九流,和王婆子之间没有什么看不看得起一说。偶尔啊,王婆子也会对她们说一两句真心话。
赵莺莺的奶奶方婆子曾经是做稳婆的,也是三姑六婆之一。正好,王婆子说这花的时候在场。就笑着反问了一句:“真是这样?一次都没有?”
王婆子听了只是笑,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与这些三姑六婆们道:“也不能说一次都没有,这世上的人啊,谁还能跟钱过不去?真要有个小姐儿一眼看得出将来必定有大出息,那么规矩也就是一个摆设了。”
说着她又摇摇手:“只不过那样的小姐儿难得的很,我们这一行里一年也不见得出这么一个小姐儿——”
说到一半她顿了顿:“休说那样一年见不到一个的小姐儿,就是说得上第一等胚子的小姐儿也不是随便见得到的。在咱们太平巷子这边,我仔细看了看,只有方姐姐老三家的莺姐儿似乎还有那么点意思。”
这话人是随便说说的,点到为止而已。要是方婆子心里真有这个意思就该明白,然后找个时间送莺姐儿上门,到时候这个‘价钱’自然不会亏待。不过方婆子并不是那等卖孙女的祖母,赵吉和王氏就更不能答应了,这件事最后也就没了下文。
哦,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下文。后来赵莺莺的二伯母孙氏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了,便带着大女儿赵蕙蕙,二女儿三女儿赵芬芬赵芳芳去到王婆子那里。
孙氏当时还没有生赵蕴,膝下却已经有了五朵金花。时人重男轻女,特别是一个儿子都没有的人家,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是罪过,能让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而孙氏这样连生了五个女孩子的妇人,走出去都是要让人笑的!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她的脾气随着女孩子越来越多,是越来越古怪。直到后来有了赵蕴,到底也没有扭转过来。
当时她看着家里五个女孩子就恨,连一口饭都不想供。听到王婆子居然也会松口,同一个巷子里的女孩子并不是打死了不收,立即心思活动了起来。
她当时是不信侄女儿赵莺莺有什么不同的,毕竟当时赵莺莺才多大,一般人看小孩子,除非是有天壤之别的,美丑其实分辨不出来。因此她打心底里觉得,王婆子说那句话是客气,只不过说明了一般人家的她不要,只要这些‘三姑六婆’相熟人家的。
毕竟这些人家相熟,行当里的事情也知根知底,并不会太过于歪缠。
正是因为这个想头,她连最小的,还不会走路的赵芊芊都领了过去。只不过她没想到,王婆子并不仔细看,开头就问她:“你婆婆属意这件事儿?”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孙氏以为王婆子真是要看熟人的意愿才决定收不收孩子。便想也没想肯定道:“我婆婆没说话!”
这句话也不算说谎了,她都没和方婆子商量这件事,今天过来也是瞒着丈夫以外的家里人的。这样,方婆子哪有机会说话!
王婆子这样的人阅尽千帆,是人精中的人精,哪能想不通其中的意思。只是笑笑:“侄媳妇,这恐怕不行,你家几个女孩子我家恐怕没法子留——你恐怕不知道,我那院子里已经养了十来个女孩子了,再没有空余的地儿。”
孙氏推了推最大的赵蕙蕙,赶忙道:“婶子说的哪里话,我这几个丫头粗笨的很,哪里用得着和其他姐儿一样精细地养!您带了去,给张床睡给碗饭吃也就是了。要我说,这几个丫头虽然没什么好,到底手脚算是勤快,您当个丫头使唤也不亏!”
王婆子确实侧侧婶子避过,笑容也减了几分:“侄媳妇这话说的不好,要是真存了这个心思,想要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又想得几两银子的外财。有那一等牙婆,做的就是丫头小子的买卖,侄媳妇合该去找她们!来我这里做什么!”
孙氏何尝不知道有那等牙婆,只不过她心里还有个想头!王婆这里的女孩子,将来若真是去了好人家,有了出息——虽说只是妾室而已,可是那等大户人家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个一星半点也足够穷人家享用不尽了!
孙氏想的就是将来女儿出息了,一家人都能沾光!
王婆子怎么说也不肯收下赵蕙蕙几个,最后烦了,只得背过身道:“我不过是个操持贱业下九流的婆子,做这些生意全是为了银子而已!我实话与侄媳妇说了罢,说到底,你家几个姐儿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没出息,将来是赚不到钱的!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费这个神?”
之后孙氏只得失魂落魄地带着赵蕙蕙几个回了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几日之后这件事也传到了赵家小院,王氏也是知道的。
这也是后来孙氏骂女儿的时候的一个说辞,‘没用的东西,当初为什么养活你!要是你当初有出息一些,好歹被王婆子看上,我赚些银子,也不枉生你一场!’,这样的话她是时常挂在嘴边的。
王氏指天发誓说明她的真心,又道:“我说那些‘造化’‘出息’的话也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见莺姐儿实在不错,顺着就说出来了。至于将来的事儿,我只愿她嫁一个知冷知热的郎君。当然,最好是不必为了生计吃苦受罪。”
王家外婆这才点头:“你自己清楚就好,世上婚姻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若是人家比自家强太多,日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有的是苦头吃。但若是那家饭都吃不起,那也是一样不要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哪里看的吃那种苦!”
这话王氏爱听,连忙点头。转而又笑道:“我知道了,不过娘何必说莺姐儿,她才多大?倒是蓉姐儿已经十三了,翻过年就是十四,我还能留她在家几年?最近我和吉哥还在商量着她的婚事呢,若是娘这边有合适的人家,也帮忙看着一些。”
王家外婆听了这句话也来了精神,赶紧合计道:“这件事还消你说?我老早就注意着了!要说蓉姐儿也是街坊邻里间十分拿得出手的姐儿了。之前是女婿做着学徒,人怕你家起不来,蓉姐儿没得好嫁妆!现在你家也起来了,等着吧,到时候一家有女百家求,多得是老姐妹来打听!”
女人家说到儿女亲事啊,总是这样能精力旺盛十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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