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来的时候赵莺莺是和大伯赵贵一家一起的, 一路上赵萱萱不说话, 还是赵苓苓嘴巴不停。
“莺莺姐, 今天蓉蓉姐可真好看啊。”新娘子再揭完盖头之后就在内房里由着男方家里女眷看, 要是不好看那可掉面子, 可要是好看, 后面就有人赞龙闵宇有福气, 龙二爷和龙二夫人有眼光。
借着这个空,赵莺莺这些姐妹也进去看了新娘子。赵蓉蓉今日穿的是大红喜服,头发梳的光可鉴人——梳头娘的手艺很好, 头发堆成高高的发髻。上面有各种首饰,最主要的当然是龙家送来的金钗和赵莺莺家陪嫁的金首饰。
在赵莺莺看来,赵蓉蓉今日脸上厚厚的粉、厚厚的胭脂并不好看, 还不如她平常的样子呢!可是在赵苓苓这种小姑娘来看, 擦粉涂脂、插带贵重首饰的赵蓉蓉却是十分美丽的。
对于这种话,赵莺莺心里不认同, 但嘴上却会赞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姐的婚礼, 喜庆才是最重要的。而从喜庆来看, 赵蓉蓉确实很好看。更何况赵苓苓说的是好话, 她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赵苓苓笑嘻嘻道:“姐夫笑的嘴的咧到脑勺了, 真是的, 以前难道没见过蓉蓉姐?”
当然见过,只不过以前是以前,现在却是自己讨到手的媳妇儿, 这能一样吗?
又说了几句调笑的话, 赵苓苓忍不住问赵莺莺:“莺莺姐,我看蓉蓉姐陪嫁了好些绸缎布匹的,用的完么?”
二十四抬的红嫁妆送到龙家,分给龙闵宇的两间房子都快放不下了!有些嫁妆都摆到了屋子外面的廊子里。当时龙家人的脸上红光满面,来的客人也赞,这显然是长脸了。
二十四抬嫁妆里面,除了内外房的家具,其他的都是红杠箱装着的。这时候打开来看,既有锅碗瓢盆这种普通过日子的器皿,也有脂粉头油这种。所谓嫁妆么,就是事无巨细!听说有钱人家会把女儿今后用得着的东西都带上,示意不用婆家的一针一线。
这个所有东西包括了死后穿的寿衣和使用的棺材!
一般人家当然没有这种力量,赵莺莺家也没有。不过尽自家的力量,还是尽可能周全了。
不过所有嫁妆里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几样,金银首饰和尺头布匹——其实压箱银子才是大家猜测最多的。不过这个往往是不给人看的,大家也就只能自己暗自猜测了。另外还有房宅土地也很吸引人,只是赵家这种人家陪送不来,那也就算了。
赵家的首饰大多在赵蓉蓉身上,大家看了也是赞叹的,又看陪送的还有一套银的。晓得这是平常可以使用的,算是很用心了——金的可以重要场合用,银的就家常和丧礼的时候使,这确实是有心才能注意到的。
至于说赵苓苓提到的布匹,确实有这件事。赵家陪送的其他东西虽然体面,但都没有超过自家的层次。只有布匹尺头不同,只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
当时小定的时候龙家就送了绸缎和布匹,下聘礼的时候更不含糊,总共是彩缎八端,棉布十二匹。而王氏是做什么的,她正是织绸的啊。如今家里也富裕了,并不靠她织绸吃饭,那她织的绸布自然首先想到让赵吉染了给女儿做嫁妆。
另外赵吉也是,他是开染坊的,和布庄绸缎庄打交道最多。他的女儿要出嫁,置办一些绸缎布匹做嫁妆,那些相熟的老板肯定是便宜卖的。
这些原因叠加,赵蓉蓉的陪嫁里各种尺头越来越多。最后出嫁的时候,光是绸缎布匹都装了三箱,绸缎一箱,棉布两箱——各色不同的绸缎有湖绸、潞绸、杭绢等,棉布也有松江棉布、毛青布等种类,分别是二十四匹和四十八匹。
这个数目或许对那些真正的有钱人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太平巷子里结亲人家何曾见过这许多的陪送。要说平常使的话,他们还少有买整匹的布料哩!都是到绸缎庄里裁尺头,扯个几尺,十几尺就算多的了。
而扯布的时候毕竟少,逢年过节也来不了几次,也难怪赵蓉蓉会觉得用不完。
不等赵莺莺想好怎么和赵苓苓解释,赵萱萱先开口道:“你这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蓉蓉姐嫁的是什么人家?人家可和咱们这种门户不同,几尺的尺头看重的跟什么似的。到时候光是蓉蓉姐和姐夫两个人,每季都要做新衣。再加上孝敬父母的、亲友赠送的,这些恐怕也用不了几年!”
“每季都要做新衣裳?”赵苓苓听的咋舌。要知道想他们这样的人家,赵蓉蓉和龙闵宇这种不再长个的成年人,那就很少做新衣裳了。虽不至于穿衣裳要穿到补丁垒着补丁,洗布料直到洗烂了,但节俭是肯定的。
而每季都做新衣裳,对于他们来说当然不能说节俭。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萱萱是很酸的,因为这是进一步让她看清楚了——之前宋氏也在替她打算嫁妆,绸缎布匹这些东西,绸缎只有一对,还是人家下聘礼的时候的东西,棉布则是八匹。
这样的,在普通人家也很不错了,多得是一针一线也带不上的穷苦人。但是现在看到赵蓉蓉的陪嫁,心中格外不是滋味儿。
赵莺莺听着赵萱萱的话,就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能猜到她的心思一两分。这个年纪的待嫁女孩儿,有几个不在意嫁妆的攀比呢。听说巷子里有的人家闺女,为了几尺布料、一双鞋脚满足不了,撒泼打滚不出嫁呢!
这听起来很滑稽,但是并不可笑。这些女孩子又不是闲着没事做了,非要闹这种笑话。只不过是身为女儿,她们能提要求的时候太少,而且得到能自己掌控的财物,基本上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面子什么的,哪有日后好日子重要!
“我到家了。”从堂子巷龙家回太平巷子先到赵莺莺家,站在门前她还留大伯几个:“大伯和大伯母都进来坐一坐吧,不能打我家门前过,还不喝杯茶的。”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赵贵当然不会真的这时候做客,便道:“一个巷子里住着不必这么客套,随便哪一日都是能登门的。”
说着便拍响了门上的门环:“老三,老三!送你家莺姐儿和芹姐儿回来了,你来接一接。”
都是年纪小小的小姑娘,人不进去,赵贵并不敢离开。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就追悔莫及了。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来的人正是赵吉,看到自家大哥要走也是立刻留人。不过结果么,当然是婉拒了。
赵莺莺赵芹芹进门,这时候赵家正屋厅堂里的还灯火通明。李妈妈做了热乎乎的汤圆端上来,团团笑意道:“太太让给做的宵夜,二小姐三小姐是吃芝麻的,还是吃猪肉的?”
一个是甜口,一个是咸口。
虽然刚才在席上吃了饭的,但是赵莺莺想着赵蓉蓉出嫁并没有心思多吃饭。加上这会儿也到了晚上,肚子果然饿了。于是道:“猪肉的,饿的时候总想吃咸口的。”
赵芹芹则是要吃芝麻的
汤圆先给王氏赵家方婆子赵蒙赵茂一人摆了一碗汤圆,然后转身回了厨房,又端上了一碗芝麻的,一碗猪肉的汤圆,这才下去。
王氏心里担忧蓉姐儿,立刻问起龙家今日婚礼的情况。赵莺莺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便把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又安慰王氏道:“娘,你就放心吧。大姐她人才好,人也贤惠,如今家里又给她置办了体面的嫁妆。龙家可看重她了,她以后一定会过的好好的!”
听赵莺莺说龙家如何看重这门婚事,王氏悬起的心才稍微放下。一家人吃过汤圆,又略叹了几句赵蓉蓉出嫁的事情,这才各自散了。赵莺莺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对面赵蓉蓉的屋子没有亮光,心中也是一叹。不过之后也打起精神来——赵蓉蓉是嫁人了,以后还是能常常见面的。
一夜无梦,第二天赵莺莺早间醒来。这时候家里已经没有杏儿了,赵莺莺便很自觉地自己去打热水——虽然王氏有了赵蓉蓉出嫁前买杏儿的事,打算早早给赵莺莺赵芹芹买小丫头,但是小丫头不是还没买么。
李妈妈已经在做早饭了,她擅长做面食,今日打算做一回猪头卤肉浇的面条。这会儿正和面发面呢。
赵莺莺看了一眼,晓得自己插手也会被李妈妈婉拒,便不说什么从厨房出去了。
等到早饭的时候,李妈妈便端着许多碗碟到了饭桌。每人面前都有一碗素面条,另外的还有醋瓶儿、蒜碟儿、黄豆碟儿、猪头卤碟儿、香油碟儿之类。每人照着自己的喜好,把这些配料浇在面条上,自拌了吃就是了。
赵莺莺赵芹芹这种小姑娘,早上吃一碗也就够了。赵吉赵蒙他们可不够,一碗吃完了,李妈妈赶紧又盛上。
正在一家人都在吃早饭的时候,忽然外面有拍门声。李妈妈放下手里的面碗,拿围裙擦了擦手,高声道:“来开门了!”
走到大门前,抽开门闩,嘀嘀咕咕:“是谁啊,这个时候过来?”
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稍微懂点规矩的人都不会是这个时间登门。一个是太早了,另一个是人家正吃早饭呢,这是招待你啊,还是不招待你?委实给人出难题。
打开门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不上四十岁的妇女。一身青布衣,头发用蓝花布头巾包着,风尘仆仆。不过从面目轮廓灯大概能看出,她年轻时候也应该是个俊秀姐儿。
她身边还带着两个十三四岁上下的女孩子,穿着碎花衣裙,和她一样也是风尘仆仆的,眉梢眼角还有一些疲惫。看样子,似乎是母女的关系。
青布衣的妇女,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满怀期待问道:“这是赵家么?”
李妈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在这条街上也是从没见过的。一时不敢确定,迟疑道:“这家是姓赵,只不过不晓得夫人是什么人。”
那妇女一时喜上眉梢,不过没有欢喜多久,又有两行泪流了下来:“嗳!可算是找到了,月娥、雪梅,还不快叫舅妈!”
两个女孩子微微福身:“舅妈好!”
这可把李妈妈唬了一跳,赶紧侧过身子躲开这一礼,道:“夫人弄错了,我是这家做粗活的婆子,可不敢受礼。”
这时候王氏才觉得门口动静不对,大声问道:“李妈妈,是谁上门来了?”
李妈妈本来在左右为难,听王氏这样说,便道:“不认得,只是人说是太太家的亲戚!”
李妈妈显然把这母子三人当作是来打秋风的亲戚了,或许是赵家那个远房吧——如今赵莺莺一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偶尔确实会有一些亲戚来上门。赵家的有,方家的也有。
“那就快请进来!”王氏显然和李妈妈想的一样。而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待客,不管怎么说都是亲戚呢,虽然打秋风这档子事儿没什么人喜欢。
那青布衣的妇人才知道自己是弄错人了,心中暗自责怪自己:这妇女面相如此老成,怎么会错认成三哥的浑家,自己实在是太粗心。
只不过她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赶紧拉着两个女儿走进赵家。
这时候赵家本在吃早饭的一家人都停了筷子,有客人在场还扒着吃的不放,那也太失礼了。于是推开碗,都看向了院子里走来的母女三人。
几个孩子倒还好,王氏恍若未觉有什么不对。只有方婆子和赵吉猛然站起身来,方婆子擦了擦眼似乎是不敢相信:“二丫头,二丫头?是你吗?”
那妇女也是满脸的泪痕:“娘,是我,是不孝女回来了!”
说着带着两个女孩子猛然扑倒在方婆子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赵莺莺一面瞟着正房堂屋,一边问王氏。
刚才那带着两个女孩子的妇女可是把赵莺莺赵芹芹等孩子吓了一跳,赵莺莺只能从祖母和父亲的称呼推断,那是自家亲姑姑。可是自家亲姑姑她是见过的,只有嫁到镇江去的大姑,实在不是这个样子的。
两边哭了一阵,王氏看出一些意思,便把孩子们都带走。让方婆子母子二人和那妇女好好说话。
赵莺莺心里疑惑,也只能问王氏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道:“你年纪小不知道,等你懂事的时候,这件事早就没什么人提起了。”
事情说起来已经是快二十年的往事了,那时候王氏甚至都还没有嫁到赵家。当时赵吉有个十六岁的小妹,这个小妹闺名叫赵嘉。因为生的得人意,又是家里最小的,平常不免多骄纵一些。
方婆子也宝贵她,到了十六岁,求亲者颇多,只不过方婆子一直不满意,便一直没有定下来。谁能想到这样骄纵长大的小姑娘却心大的很,不晓得是哪一回市场上买东西,遇到了个鲁地来卖棉花的棉花客,一来二去竟然好上了。
鲁地盛产棉花,生产的棉花不只是供应鲁地本身织棉布,也会贩卖到南边来。扬州、苏州等都是他们的去处。特别是松江一带,更是每年络绎不绝的棉花客往来。要是没有他们,松江甲天下的棉布又如何能生产的出来——松江号称衣被天下,天下有将尽一半的棉布从这里出产,只靠本地的棉花,那是远远不够的。
这样的棉花客也有富甲一方的,不过和赵嘉好上的棉花客并没有大本钱,只不过是和几个同乡一起出门的‘跑单帮’的而已。殷实或许有,别的就不能指望了。
这样的人物,赵家在扬州就能嫁的着,方婆子怎么肯放她远嫁山东。所以晓得这件事之后就立刻不准赵嘉出门了,反正棉花客都是一阵一阵的,到时候是要返乡的。在方婆子看来,赵嘉就是一时小女儿心思,等到人走了,自家再给说上一门亲事,那便风过水无痕,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谁能想到赵嘉真个胆大,居然敢半夜翻窗户跑掉,和那棉花客私奔了!等到赵家第二天知道的时候,赵嘉人不见了,去到那棉花客住的脚店,也早就连夜跑了。方婆子那些日子险些哭瞎了眼睛,可是那有什么用,人始终没有回来。
一开始方婆子还会在家里大骂赵嘉,决心不认她这个有辱门风的女儿。但是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不好的都忘记了,记得的都是这个女儿的好处。她心也软了,只想要再见一见小女儿,知道她平安。
每年棉花客来扬州的时节,方婆子都要去打听,那个带走女儿的棉花客有没有到。只不过别说那人了,就是那人的同乡也再没有来过扬州了。也就是这几年,方婆子才没有去打听过了。
“你奶是死心了,像嘉姐儿这样和人私奔的,要是遇上一个心好的那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到时候结为夫妻,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多的男子都不是这样的,拐了好人家的女孩子私奔,路上就把人家卖了。唉,一个女孩子离了家人在外可不是要任人宰割!”王氏这样与赵莺莺道。
“那人再不来扬州,你奶就怀疑是不是那人已经祸害过嘉姐儿了,所以不敢来扬州。怕被你奶带着人找上门,到时候交不出人来,那可脱不了身!”
赵莺莺听的默然。
赵莺莺以往可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这时候厅堂里的赵嘉略微平静了一些,先让两个女儿给方婆子和赵吉行礼,道:“这是月娥和雪梅——我当时跟了曾大哥走,他不是个坏人,后来带我回乡娶我过门。虽说有些亲戚朋友说闲话,但是他是一直爱重我的。”
赵吉有心说,一个会带好人家姑娘私奔的男子说什么好人呢?只不过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和小妹争论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
方婆子倒是叹了一口气,既是欣慰自己小女儿不算运气太差,又是为了赵嘉那一句‘有些亲戚朋友说闲话’。狠狠拍了一下女儿的背:“都是你自家不争气!本着为妾!谁不说闲话!”
赵嘉含泪受了:“女儿当时年轻,又知道什么呢?只想到不能和曾大哥结为夫妻便痛不欲生,什么都顾不上了。”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赵嘉有接着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曾大哥和我结亲之后便不大好出门做棉花客了,不过他家境还算殷实。家里在山东有五十多亩地,只要踏实肯干,养活一家人并不成问题。后来我们夫妻和美,先后生了月娥和雪梅。”
山东土地可比南边贫瘠,有五十亩地并不算是富裕农户。不过总比更贫瘠一些的地方强,养活一家人大致是不成问题的。
“我肚子不争气没能给曾大哥生下个儿子,曾大哥也不怪我。和我说儿女这件事都是上天注定了的,强求不来。还说以后两个女儿,一个嫁出去,另外一个就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为难的。”
说到这里就算是看不上那棉花客的赵吉也点了点头,自家小妹运道一向是不错的,没想到和人私奔也遇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男子。
说到这里赵嘉流泪更多了,扑在方婆子怀里:“当时想的好好的,也幸亏曾大哥父母去的早,这种事他拿定了主意便成——可是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啊!”
“好人不长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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