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哭诉道:“前年的时候曾大哥生了一场风寒, 本来以为是小病, 没想到拖了三个月不见好, 后来竟然一病不起, 丢下我们母女三人去了!家里一个男丁都没有, 加上我又是个外地来的, 并没有娘家撑腰, 那些曾家的族人便可着劲地欺侮我们。”
听到这里方婆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种事是太阳底下无新事,哪里都有的。国家律法上面说, 家里只有女儿的人家,女儿也能在出嫁的时候分割财产作为嫁妆。或者有的干脆坐产招夫,那就更不用说了, 外人根本不能打这家的主意。
只不过乡下地方宗族严厉, 国法相比族规根本没有任何约束能力。一般情况下,没有儿子的妇女都是极为凄惨的。要是娘家能说话的兄弟多, 那还好, 至少能给留条活路。要是娘家帮不上忙, 那真是没有活命的地方了。
方婆子就亲眼看过有没有生出儿子来的女人, 丈夫死了之后, 女儿和自己都被婆家给卖了。当时她曾经无比庆幸过, 幸亏自己生的有儿子,不然宗族对她可不是那个样子。至于后来她改嫁赵家,又做了寡妇, 那也是一样的。
“那些人一开始看我们母女三人守孝不好动手, 后来出了孝便十分大胆起来。一开始就说我还年轻,还能嫁人,给我找了一个婆家。只不过那是什么婆家,是住在山里的猎户。”
这种猎户没有田地,过的野人似的,一般山下的女孩子是不肯嫁的。他们往往几兄弟凑一点钱从山下买一个媳妇,然后几兄弟共妻。这种风俗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只不过禁止没有什么用,百姓困苦的情况没有改变,这种风俗便会一直存在。
“还有月娥和雪梅两个丫头他们也不肯放过,说家里没了顶梁柱的男人,族里也没人肯养两个赔钱货,干脆给人家做童养媳——家里的财产,甚至包括我和两个女儿他们早就分好了!”
赵嘉想起这些依旧咬牙切齿,同时她也不愧是少女时候就敢和人私奔的,胆子可比一般的妇人要大。表面上她已经认命,连哭诉也少。暗地里却收拢了家里的细软,除了田地和房子,陆陆续续都变卖成了钱。
然后在某一天晚上,偷偷跑了!
这一路上的辛劳不必说,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女孩子。不过运气好的是,她并没有遇上歹人,倒是让她一路顺顺当当地回了扬州!
“我来扬州之后已经不记得家住哪里了,只晓得往太平巷子走。路上问了好多人,人告诉我太平巷子赵家在这里。”赵嘉脸上总算有了一些欢喜。
听了她这一段的遭遇,方婆子和赵吉有心想要说她,也无从说起了。这时候王氏端着新做的面条,就和早上自家早饭一样:“小姑和外甥女儿们先随便吃点儿早饭吧,我已经让李妈妈出去买菜了,中午再好生款待。”
赵嘉略微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都是一家人,嫂子何必这么客气!”
之前两边已经相认过了,王氏摆摆手对方婆子道:“娘,我出一趟门,去叫大伯二伯他们过来,再托人给镇江那边去信,让大姑寻个近的时候回来。小姑这是回来了,总不能不闻不问。”
方婆子听她说也点头:“应该的,倒是我和吉哥儿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王氏不再说什么,转身出门了。到了赵家小院敲门,开门的是侄女儿赵萱萱:“你爹娘在家么?”
赵萱萱见是王氏,连忙请她进来:“我娘在家和我大嫂做鞋子,我爹在后院做活儿。三婶快快进来,方才我娘还念叨你呢!”
两人进来,迎面便遇上了正嗑瓜子的孙氏,她见了王氏便叫了起来:“哎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老三媳妇过来了。昨日你家嫁女儿可是风光,只是不晓得你今日贵脚踏贱地是有什么事儿。难不成是发了善心了,打算拉拔家里的兄长,也不白白担了发财的名声啊。”
王氏有今日早上赵嘉的事情,没有心思和孙氏生些闲气。站直便道:“今早上小姑从山东回来了,娘让我来和这边说,让你们都过去一趟。”
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孙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氏也不管她,径直和赵萱萱进了正房,内房里面宋氏果然在和她的大儿媳临着窗子一起做鞋脚。
宋氏的帐子赵苇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去年的时候成了亲,眼前讨进来的媳妇姓周,是周卖婆的一个娘家远房侄女儿。不得不让人感慨,原来他们这一代也到了要做人祖父母的时候了。
周氏还是新媳妇,格外腼腆。见是王氏来了,赶紧站起身,又是问好又是沏茶倒水的。王氏让她别忙,与宋氏道:“家里现在有了一件大事!小姑从山东回来了,娘让你和大哥过去。”
宋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小姑’是何许人也,直到和山东这个地名连在一起,她脑子过了几遍。猛然抬头道:“是嘉姐儿?嘉姐儿回来啦?”
王氏过门的时候赵嘉已经和人私奔了,但是宋氏进门的时候还没有呢!她进门的和赵嘉还是一个十岁出头梳丫髻的小丫头,可以说她是看着赵嘉长大的。当年私奔的事情她也知道前因后果,这时候说赵嘉回来了,她如何能不惊。
她首先拽住了王氏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二十年没什么风声的,一下什么信都没有就回来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把家里听到的简单说给宋氏听:“她和那个姓曾的跑了之后,在山东嫁给了姓曾的。十几年里生了两个女孩子,前年的时候姓曾的死了,族里的人商量着要卖了小姑和两个外甥女。这不,小姑就偷着空儿,带着两个外甥女跑回了扬州。”
宋氏听的念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嘉姐儿还真是运道好,竟然能回来!”
可不是运道好,不然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女儿上路,可不简单。
正在王氏和宋氏感叹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孙氏的笑声:“呵呵,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陡然一听小姑回来了,还当是我耳朵坏掉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只不过你们两个只怕高兴地太早了吧,要我说,小姑要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你什么意思?”王氏皱着眉头,觉得孙氏这话实在说的太过了。
孙氏满不在乎,说风凉话一般道:“我家也就算了,本来就家穷,娘也不是跟着我们过活,根本不用指望。只不过你家可不同,如今可是有钱了。小姑找上门来投奔,能不管吗?呵呵,就算没钱,有娘在家里,那也是不能不管的。”
“管的话要怎么管,那可是还有两个小拖油瓶呢。到时候恐怕不是管吃管喝那么简单,还要管着外甥女儿嫁人哩——我说啊,既然连外甥女都管了,一个姓的侄女儿可不能落在后头!我家五个女孩子还没有着落呢!”
王氏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得不说孙氏这些话可说到了点子上。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好心,只不过是想看王氏一家的笑话而已。
之前的时候光顾着想赵嘉回家这件事了,倒是没考虑以后她们母子如何安排问题。这是小事吗?当然不是,这件事的麻烦程度不是随便说说的。这时候就连宋氏也回过神来,看看王氏暗自庆幸——幸亏方婆子没有跟着长子,不然这件事可不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明着说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嘉母女三人确实很可怜,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家的生活要过。特别是家里过的日子一般的,突然来三个负担,谁愿意承担呢。
王氏家里如今算是过的好一些了,赵嘉母女三人回来,偶尔接济一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想到这个不是偶尔接济,而是要管着吃管着穿,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两个外甥女嫁人。
她并不觉得高兴。
王氏算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普通人。丈夫和自己挣的家财她并不想便宜外人,即使这是丈夫一母同胞的妹妹。而养活妹妹一家,甚至照管外甥女以后的婚事,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心里是这样想着的,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找到了赵贵和赵福,然后带着大房和二房所有人,一齐去了自家。
三房人把赵莺莺家颇为宽敞的正屋厅堂都坐满了,赵莺莺和李妈妈忙着给所有人端茶。
赵嘉见了自己的大哥二哥也是哭,然后擦干眼泪带着女儿给亲人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女儿,月娥大一些,今年十四岁了,雪梅年纪小一些,今年十二岁了。”
方婆子脸上带着笑意道:“趁着这个机会,先让他们表亲们认一认。”
然后家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叙过属相合出生月份,姐姐妹妹的叫开了。赵莺莺比曾雪梅大了两个月,比曾月娥则是小了两岁。便称呼为‘表妹’和‘表姐’。
两边大人亲亲热热说话,孩子这边则沉默一些,毕竟互相之间都不大认识。曾家姐妹中的姐姐曾月娥看上去大方外向一些,便主动和表亲们说话问好——这对姐妹生的颇为纤巧清秀,想到她们的身世也让人怜惜,大家对她们自然是十分和气的。
当天晚上,赵嘉母女三人便在赵莺莺家住下了。也是赶巧了,赵蓉蓉前脚出门,赵嘉母女后脚就进屋。这间东厢房的屋子本是王氏留着等赵茂年纪大一些了便单独住的,这时候倒是先给了赵嘉她们住。
一路上风餐露宿是十分疲劳的,等晚上李妈妈给送来大浴桶和热水,曾家母女三人总算能舒舒服服休息一回了。
曾月娥换上了中衣,坐在床上道:“娘果然打听的不错,三舅舅家这是发财了。不只家里住上了这样的好屋子,竟然还买了下人服侍!”
旁边的曾雪梅则是仔细看床上半新被单上的面料,抬头道:“娘,扬州真好!比你以前和我们说的还好。别说是县城了,就是十个省城也比不上!”
江北相对江南自然贫苦一些,表现在地方上,有些江南的大镇子,比江北的县城还要好出许多。至于说山东的省城济南,也算是不错了,因为水运发达,经济也算是富庶,去过一次的曾雪梅念念不忘。
但是相比有东南第一城的扬州,那当然又是多有不足了。
赵嘉洗完澡,换上中衣,等到李妈妈把水倒了。这才关上门缩进被子里道:“这是当然的了,娘小时候就是在扬州长大了,也是扬州城里的姑娘,可比你们老家乡下地方好多了。”
曾雪梅立刻扑进她的怀里:“那...娘,我们现在也住在扬州了,是不是长大了也算扬州姑娘?”
“算,当然算!”赵嘉笑了笑,拍拍女儿的背:“等过几日,我让你们三舅拿了咱们的户籍,从老家转到扬州来,你们再到扬州呆几年,自然就是扬州姑娘了!”
若不是要考科举的人,转户籍并不难。事实上,就算是考科举的,也不是没办法,最多是要疏通关系,多花一些钱罢了。不过想也知道,哪有考科举的人家会把户籍转到扬州来。大家都是往陕西、甘肃等地转!
那边文风不如南边盛,但是每次科举的名额是一样的。很多家里有关系的读书人,眼见在江南是科举不能了,就想想办法去北边。这种事朝廷也查,只不过屡禁不止呐。
赵嘉给两个女儿压好被子,这才重新缩进被子,感慨道:“从老家回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呢,要是家里和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一个样,恐怕你们俩在这边也要过苦日子。谁能想到打听到太平巷子这边,竟然知道你们三舅舅发财了,这回再不用担心了。”
曾月娥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比十二岁的曾雪梅要懂事一些。有些担忧的问道:“娘,我看三舅舅家虽然发财了,但是离真正的富贵人家还差着好远呢。我们这一家过来,到时候三舅舅又能如何供我们呢?”
她小时候是见过的,有被休弃的女人回了娘家,娘家的兄嫂是如何嫌弃的。然而这还是没有儿女的,这时候娘带着她们姐妹两个,那不是更不招人待见?如今倒还算热情,但是住的时候久了,恐怕就是人憎鬼厌了。
本来挂在赵嘉嘴角的笑意凝固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这些年为人妇为人母,人情事情见过不少,曾月娥都见过的事情,她只能见过更多。
这时候她想着娘亲还在,哥哥们是小时候待自己如珠似宝的哥哥。既然是这样,那有什么好忧虑的。但是女儿的话惊醒了她,可不就是如此——她要记得,这已经不是多年前了。
她离家尽二十年,最小的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夫妻和美,儿女双全,每个人必然是只顾着自己的小家的。自己住一两天无所谓,就当是外嫁的女孩子回娘家,珍贵招呼着是肯定的。但是长长久久地让哥哥供养,又不是真正的财主,到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一番担忧种下了,只不过她不好和女儿们直说。便安慰道:“你们不用多想,怎么说你们外婆还在呢。而且小时候你们三舅舅最疼爱我,他不能不顾念兄妹情谊,安安生生在扬州落脚吧。”
这样说的她自己都没有底气,第二日早早起来,和赵家一起吃过早饭之后她就拉着方婆子一起进了方婆子的屋子。
“娘,我有个事儿问你,这家里谁当的家?”
方婆子一开始还不懂赵嘉的意思,便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你三哥了。”
“娘,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和三嫂谁当家!”考虑了一个晚上,赵嘉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她现在和女儿的事情关键不在男人身上,而在于女人身上。
男人们粗枝大叶,也往往不会管家里的生活如何安排。所以实际上她和女儿能不能过得好,取决于一个家里的女主人。若是赵家是她娘当家,那还好说。若是她王氏当家,她的心便悬起来了。
“我早就不当家了,如今家里都是你嫂子打理。”方婆子不明所以,于是照实说话。
听了这个回答,赵嘉急了:“娘!您怎么这样啊?人家做婆婆的都要攥着当家权不放呢,不然要是媳妇们不孝顺怎么办。您倒好一点儿不管她们,也不享享婆婆的福,当您的儿媳妇还真是舒服啊!”
‘媳妇熬成婆’是一句俗语,这句俗语说明的是当人儿媳妇是辛苦,和做婆婆的舒服。可以这么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想当婆婆的,支使儿媳妇多痛快啊!
方婆子却道:“这话可别说了,不说我本来就是不是一个调理儿媳妇的人。就说你三嫂这人吧,当初我对不住她,家里由着她做主也是应该。”
说着便把她当年挪用赵吉成亲的钱给赵福治病救命,以及一开始赵吉在染坊里做学徒,是王氏支撑家里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道:“你三嫂是一个好的,她并不搓磨我这个老婆子,让她管家也没什么不好。”
听到这里赵嘉却是心里更不好了,按照这么个经历,三哥肯定对三嫂言听计从。以后要是三嫂看不惯自己母女三人,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这样想着她便眼里流出泪来,与方婆子道:“娘啊,我是心里害怕!这家里并不是您当家,而是三嫂当家。那我和月娥雪梅住在这家里,时候久了,嫂子人再好也是会芥蒂的,到时候我们可怎么办啊!”
昨日到今日,方婆子只顾着满心欢喜,从没想过这件事。这时候听了赵嘉的担忧,这才意识到,小女儿此番回家不同于大女儿从镇江回来走亲戚,这是要常住在家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看女儿,又想到外面两个外孙女,心中发凉。有心想给女儿保证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只能道:“你三哥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三嫂也不是个坏的。若是只供你和两个外孙女吃吃喝喝,问题倒是不大...只不过...”
她没有说完的话,问题不大不代表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方婆子当然想得到,这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女儿年纪并不比儿子小多少,这是现在由兄嫂供养,未来还要侄子供养的事儿。
将心比心,谁能不烦!
赵嘉没想到当年那样疼爱自己的娘亲能说出这样的话,连个保证都没有。她心里寒心,然而不敢闹,她很清楚在这个家里她最能依仗的就是方婆子,其次是赵吉。对于这些亲人她绝不能来硬的,她必须是指以弱,让他们知道自己可怜自己才是。
于是她并不为方婆子这些话抱怨什么,只是哭着道:“有的吃吃喝喝便不错了,等户籍办下来我便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家雇妇女做工,自己找些开销,让哥哥嫂嫂少些负担——只不过娘啊,我心里忧心,忧心月娥和雪梅两个。如今要是哥哥嫂嫂不管,她们将来可怎么办啊!”
曾月娥和曾雪梅,特别是曾月娥眼看着就要说亲了。她当年是私奔出去的,如今回来也穷的很,也就是说名声不好,家里没钱。这样的情况,家里两个姑娘的婚事,听着就让人发愁。不要说赵嘉了,就是方婆子考虑到这个,也觉得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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