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莺莺家年菜上桌的时候, 大房的赵萱萱, 二房的赵蕙蕙都在厨房里给宋氏、孙氏帮忙, 眼不错地偷看。看一眼倒是不会掉一块肉, 但那股子黏黏糊糊的劲儿, 赵莺莺心里不自在。
“大姐姐, 堂姐她们怎么老看我们家这边!”赵莺莺忍不住和赵蓉蓉抱怨。
赵蓉蓉眼睛不瞎, 当然也注意到了,笑着低声道:“她们爱看就让她们看好了,又没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家有的菜大伯母家和二伯母家大都都有, 这又是年饭,难不成他们会过来蹭饭?”
自从赵莺莺家今年越来越好之后,同一个院子里大房和二房就常常窥视。特别是厨房里, 三家都用一个厨房, 眼睛一瞥什么都知道了——有时候一个家怎么样,看吃的什么就知道了。
二房脸皮厚一些, 知道了之后还有小动作。如果是赵莺莺家吃的好东西, 而且没给两家送一份过去, 总得想方设法来蹭饭。一顿饭吧不好说, 但时间久了就连赵吉也觉得气闷。
赵莺莺倒是会自我开导, 实在一些想, 真让赵吉和王氏越来越厌弃三家住一个院子也好,弄不好还能提前让家里搬出去呢!
一样样菜端上去,所有人围着桌子吃菜。‘全家福’放在中间, 是一道最热闹的菜, 赵莺莺下筷子也多。里头各种食材杂烩炖煮滋味混合,然后又吸饱了汤汁,咬一口特别烫,但又特别好吃!
一家人都围着年饭动筷子,这是辛苦一年之后的奖赏之一。但是对于赵莺莺来说,意义最大的不是美味的饭菜,而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过年。团团圆圆欢欢喜喜,这是上辈子的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
在宛平县刘家的时候她就是个小可怜,刘家人在桌上吃菜,她就在一旁添饭端碗——明明也只是个普通人家,却好像是自家有丫鬟使唤一样!饭后吃点剩饭剩菜,这还有人看着。不许动那些大菜。
至于到了宫里,那就是另外一样苦楚了。外头过年,宫里头当然也过年,不过外头的热闹是真热闹,宫里的开心就不见得是真开心了。至少对于他们这些当宫女的不是真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呢?这个日子本就是一家人团聚的,可是宫里的女孩子和谁团聚!况且过年这种事要提前准备好久,宫里要扫除,一点尘土不许见。大年三十那一天更是有特定礼节,一点不许错。
虽说错了,在过年时候也轻易不会动刑罚,但让主子和管事记着坏了,之后还有好儿?
主子们过节庆祝,她们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好的,这一日的主子们总是要大方一些,给小宫女发红包、放赏,有时候晚上守岁还给一些额外的恩典。
可是实在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几两银子赵莺莺花不着,额外的恩典那也和善待小猫小狗一样,反正赵莺莺是没有觉得主子们拿她们这些宫女当人看的。既然是这样,恩典到了身上也就没什么高兴的了。
皇宫这种地方就是这样了,有欢乐,不过大部分都是苦楚。而对于她们这些宫女来说,苦楚是一定的,欢乐也不属于她们。熬吧,熬到人老珠黄,熬到搬进给老宫女住的宫巷,然后谁都不记得宫里还有过这样一个人。
那个时候赵莺莺也算是名牌上的人了,过年的时候她倒是不惨,往往是在太后的寝宫里守岁。说起这个,小宫女们都只有羡慕的份,因为太后是出了名的和蔼,可以常常听到守岁的寝宫里传来欢乐的笑声——因为过年,太后由着宫女和内侍闹腾。
但是亲身经历过的赵莺莺知道,那样的闹腾和欢笑都是假的。都是宫女和内侍在假模假式地演戏,演给主子看,把主子逗乐了为止。只不过有的时候演的久了,自己也分不出真假来了。
赵莺莺在赵吉的怂恿下拿筷子点了点酒盅里的酒水尝,然后就被王氏发现了:“吉哥,你在做甚?莺姐儿可是个姑娘家,别当那时候的蒙哥儿!”
赵吉笑着应承下来,反正王氏也不是真生气,过年时候不兴生气的!
赵莺莺却是真的高兴,笑起来也是真的笑——和其他的兄弟姐妹没有区别,但是这就是她最渴求的东西了。
一边吃饭一边一家人热闹说话,一顿饭吃的比平常久好多,足足有个把时辰。吃完了也就差不多到了赵吉和赵蒙要出门去城郊祭祖的时候,王氏送赵吉和赵蒙出门。
“早去早回,趁着这时候城门还没有堵太多人!”叮嘱了一句就进屋,过年时候忙,家什还没有收拾呢。
不过再怎么忙也比上午强,上午要做饭,这个时候不过洗个碗盘而已。况且赵蓉蓉和赵莺莺也不会让王氏大着个肚子收拾,这种小事两个人顺手也就做了。
要说过年是一件大事,从进腊月起就开始为这一两天准备,但是真到了这一天又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了。不过就是吃吃喝喝,连吃带玩儿而已。赵莺莺姐妹几个都穿着新做的衣服在屋檐底下烤火,等着出城祭祖的赵家男丁回来,然后热饭热菜,开晚饭。
正房和西厢房里的女眷也是差不多的,正磕着瓜子说着闲话。大概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就连对门的二伯母孙氏脸色也好了很多,至少没了那一股子刻薄劲儿,看着挺和缓。
小孩子们在屋檐底下跑来跑去,赵萱萱走到赵莺莺跟前上下打量她:“你家让你穿裙子了?”
赵萱萱比赵莺莺大了四岁,才穿上裙子一年,但在街坊邻里也不算晚的了,所以平常颇为得意。这时候看到赵莺莺穿着碎花小袄,红裙子才觉得嫉妒。
赵莺莺到底不懂这样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年纪就能穿裙子说明了什么,只是点点头:“娘说可以穿了,也是让我收收性子,穿了裙子就不好疯跑乱玩儿了。”
赵萱萱听了嗤笑一声:“什么疯跑乱玩儿?你已经是最爱坐在家里的一个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坐的住的——我娘天天拿你训我,让我跟着你学了。若说你家疯跑乱玩的,还不如先给芹姐儿穿裙子养性子。”
芹姐儿太小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赵萱萱说着也觉得没有意思,然后看到了对面赵芬芬赵芳芳两姐妹,只比她小两岁的双胞胎姐妹还没穿裙子呢,都穿着她们姐姐的旧衣裳。按照赵蕙蕙穿裙子的时间,还要再等几年。
人的日子都是对比中出来的,赵萱萱看赵莺莺觉得酸,再看赵芬芬赵芳芳就觉得十分畅快了:“算了,没意思,我走了。”
赵莺莺当然不知道小姑娘们又有什么微妙的脾气,只能摸不着头脑地摇摇头:“大姐姐,家里还有糍粑、土豆、红薯、毛豆腐这些么?”
赵蓉蓉正吃花生:“当然还有,不过过年菜多,晚上还要把中午的剩菜吃完呢。”
赵莺莺在赵蓉蓉耳边道:“晚上守岁多无聊,我们一起玩儿花牌,然后在炭炉上烤东西吃。又吃了又玩儿了,你说好不好?”
赵蓉蓉听的心动,自然没有不可以的。怕到时候没空闲做这些,两个人干脆去家里柜子里找可以存放的食物,凡是可以烤着吃的东西都拿了一些,专放在了一个竹篮子里。
赵莺莺家从来不防备孩子吃东西,所以这些家里的柜子打开拿东西并没有什么忌讳。
等到赵吉回来了,赵莺莺又缠着他:“爹,我和大姐晚上要在炭炉上拷东西吃,你给我们用铁丝扎个架子吧!”
赵莺莺做绢花有很多铁丝,但那些铁丝都太细了,做架子撑不住重量。不过没关系,有可以解决的办法。赵吉用木头做底架,架在炭盆周围,上面则用赵莺莺的细铁丝绕一个铁丝网,东西放在这上面烤就是了。
原本这只是赵莺莺和赵蓉蓉两个的事情,最后没想到赵蒙和赵芹芹比她们两个还要喜欢——什么东西都往上放着烤,不只是鱼肉毛豆腐这些,刷上一些油,各种蔬菜也往上放。最后再撒点盐、辣椒面,吃的欢喜呢。
赵莺莺在北方的时候过年晚上有吃饺子的习俗,不过扬州这边一般人家是没有的。所以晚上也就是嗑瓜子吃点心,现在有了烧烤,不只是小孩子吃,就连王氏和赵吉,甚至方婆子也吃。
不过方婆子年纪大了,王氏怀着孩子,这些腌臜东西不敢多吃,也就是吃几个烤糍粑就算了。
等到快到子时的时候,赵莺莺把半个时辰之前埋在炭盆里的红薯和土豆扒拉了出来,每人分了一个。
赵莺莺怕烫着手,小心翼翼地剥皮,里面露出滚烫的、金黄的红薯肉来。吹两口咬一口,又甜又香!一家人都吃得香。
其实红薯都是朝廷从外番引的种,高产而且什么地方都能种,因此价格也就格外贱了。就是这样价格低贱的红薯,赵莺莺却吃的高兴,和家人一样香!有的时候日子好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吃完红薯,赵吉擦了擦手和嘴,叫了一声:“蒙哥儿,和我一起放炮仗去!”
家户人家庆祝新年要放炮仗,所以在大年三十这日子时左右,守岁的人家都要在家门口放炮仗。这时候外面的人家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放炮仗了,赵家自然也不会落后。而赵家有三兄弟,都在一个门口放炮仗,也算是响亮了。
赵蒙有多喜欢放炮不用多说,欢欢喜喜就跟上去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噼里啪啦巨大而密集的炮仗声,赵莺莺在东厢房堂屋里也要捂住耳朵才觉得好受。
一会儿炮仗放完了,周围的炮仗声还在,但是渐渐的最密集的那段时间过去的,过不久也就没有了。
赵蒙和赵吉一身硝烟味儿进来,脸色却是严肃的。王氏站起身道:“你们怎么外头站了那么久?就是看着炮仗不燃起来应该也不是这样啊!”
赵吉皱着眉头道:“一开始是为了眼看着炮仗熄火,免得火星子落在家里,有个走水什么的。后来是巷子前头有声响,仿佛是说谁家放炮仗的炸着手了,指头都炸断了。我和蒙哥儿等了一会儿,远处看了一会这才回来。”
过年时候事情多,官府为着烟花爆竹处处派人查看,就怕一时不慎走水,然后连着整条街巷都烧起来了。而像是炮仗炸断手指头这样的事情,也算是屡见不鲜。
王氏摇摇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总不至于大人放炮仗也是拿在手上炸的吧?怎么的就炸着手指头了?”
赵吉摆手:“别提,一开始是以为没点着,后头就拿起鞭炮再要点,就是这时候炸起来的!啧啧,谁家做的鞭炮,明日打听去,以后绝不买这一家的了。”
王氏不自觉就跟着说是,又教导赵蒙道:“听到没有,那些炮仗危险的很,你以后玩儿都小心一些。要是炮仗没响,也不许去摆弄,不要管就是了。不然炸断了手指头,那可不是好玩的!”
赵蒙少年人家,这种危险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震慑力,他最的震慑其实是来自王氏的生气。他自己知道,要是亲娘在这件事上生气,家里可不会有一个人帮他。娘要打他,爹就只有递竹篾的,而姐妹们则会在一旁乖乖站着。
王氏训完话又问赵吉:“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去找那做炮仗的人家要钱?我倒是听说粧粉巷子有一家人差不多的情况,最后竟然要到银子了。”
赵吉坐到炭盆旁,笼着手道:“这可难,这些年这种事情这么多,但也拢共只听说一个粧粉巷子那样的吧。说到底这种事情也难说,你说是人家炮没响就是炮没响?嘴长在你身上,随便你怎么说么!”
絮絮叨叨围着玩炮仗的事情说了几句,重点被说的当然是赵蒙。赵莺莺家现在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偏偏他还是一个爱玩炮仗的,自然要被叮嘱。
不过略说几句而已,一家人又围着炭盆说了一会儿话,时候越来越晚。王氏听见外面打更的报时:“已经这个时候?算了,今日守岁就在这里,都去睡吧!”
虽说守岁都是要守到天明的,但是一般来说,过了子时也就算了。很少有真的到了天明才睡的,那不是乱了套了么。
赵莺莺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带着赵芹芹跟着赵蓉蓉去打热水洗手洗脚——这时候厨房里也有人,三房灶里留了余火热着水的,这时候都是来打热水洗手脚。
赵莺莺家的水壶大,不过这个恐怕也不够一家人用。赵莺莺就道:“大姐姐,你先把热水提过去给爹娘奶奶用吧。我和芹姐儿再生火烧一大锅水,到时候咱们烫烫地洗一个。”
赵蓉蓉看确实是这样,应了一声提着水就走了:“芹姐儿,听你二姐的话!”
赵莺莺踩着板凳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到大锅里,然后和赵芹芹一起抱了一捆柴禾过来。正这时候赵芬芬凑了过来:“莺姐儿,你家这一大锅水恐怕用不完,我们一家一壶水也不够,干脆咱们合用一锅吧!”
赵莺莺不说话了,不是一锅水算什么,也不是一捆柴算什么。她是实在觉得厌烦,总是有人零碎占你家便宜,谁也不会觉得舒服的。
赵萱萱也在,她家灶台在最里面,一看见这个就拉着小妹赵苓苓看笑话。赵莺莺把手上柴禾往地上一放:“哦,是这样啊。不过不行呢,我家兄弟姐妹四个,烫烫的用水,一锅水还不够呢!”
“用什么烫烫的!”赵芬芬理所当然道:“咱们女孩子家享什么福气,只要堂哥用热的,堂姐和你们两个兑成温水不久够了?我这样也是为了节省柴草呢!都说女儿家过生活首先就要学着节俭,莺姐儿你还小,不懂呢。”
赵莺莺都快要气笑了,一个是为了赵芬芬竟然这样轻贱女孩子。但想到她母亲,这个也就算了。但是后面的就不行了——节省?让我们家的姐妹节俭,节省下来你们家的柴草,这是哪门子道理!
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装傻,她心里明明知道没道理,却假装自己不知道。另一个就是真傻,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没有道理。然而在赵莺莺看来,这两样没什么区别,前者是犯浑,后者是不可理喻而已。
当即连个台阶都不给了,反正两个人同辈,立刻转头:“堂姐还没睡呢!怎么净做美梦?我们家的锅我们家的灶我们家的水我们家的柴,再外交我们家的两个丫头,最后的热水给你们家用,好好的美梦,堂姐你做?我还想做呢!”
不管赵芬芬是不是脸色通红,赵莺莺笑着道:“不然堂姐去烧一锅水,分我家一般吧。反正您是姐姐,也该让着我们这些妹妹了。”
“扑哧。”赵萱萱竖着耳朵听,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说的是呢,我还不想烧水呢,不然芬姐儿你也替我这个姐姐忙碌一回?你既然这么会讲女孩子的规矩,难道不知道女孩子除了节俭,更要紧的是勤勉,不然堂姐就成全你这一回吧!”
热水烧好了,各房里的孩子都来舀水。赵萱萱晚上就和宋氏道:“莺姐儿就是这么和芬姐儿说的,您说有趣不有趣!您还让我常常学莺姐儿,说她有好女儿家的品格,这一回您还让我学不学。”
宋氏用指头戳自己的大女儿:“你啊!怎么这么不知事?让你学着莺姐儿的文静那是做给外人看,一个女孩子要她那个样子才好呢!至于私底下到底是怎么样子,我倒是觉得她这样还好些,至少将来不至于吃亏。”
“你也长大了,该知道这些事情了。”宋氏认真摆正了赵萱萱的身子:“你看看我们家这个样子,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好的了——你祖母是个好说话的婆婆,家里大的争端也不多见。可是日子平静吗?还不是要吵吵闹闹过!所以将来你就要学着强悍一些,不然别人就要欺负你。”
赵萱萱是宋氏连生了两个儿子后生的第一个女儿,十分宠爱,养的十分骄傲,脾气自然算不得好。不过知女莫若母,宋氏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就是一个纸老虎。平常看着厉害,其实真遇到狠人,一下子就弱了。
“我才不会让人欺负呢,到时候谁找我麻烦我就顶回去。反正我有爹,还有两个哥哥与我撑腰,我怕谁!”当下出嫁女儿的底气不是儿子就是父兄。
这小儿女的话听的宋氏笑了起来:“孩子话,虽然有些道理,但你也应该想到自己如何立起来,不然一味靠父兄也不对。”
看着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儿,宋氏一阵恍惚,强打起精神:“罢了,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将来给你寻一户已经分家的,那也就没什么事了。”
她又想到了三房的女孩子,照着如今的情形,将来三房的女孩子前程是注定比萱姐儿和苓姐儿好——这让她如何甘心!
想到他们家是因为逐渐起来了,将来还有可能发财才这样。她心里暗自焦急:如果说生活中的小事她还能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应对,似这样谋划发财就不能了。话又说回来,真那么容易想到,她家也早就不只是这样了。
想了一回没有办法,她又看着女儿,只能想——反正女儿家的前程是最说不准的,自己好好擦亮眼睛看,定要给萱姐儿和苓姐儿嫁个最好的!
夜已经深了,整个扬州除了几处特别的繁华地,大多数民居都安静下来。赵家小院也是一样,不论过去的一年经历了什么,这一年都画上了句号。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新的一年将真正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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