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坊。
阿叙已经不止一次地到门口眺望了,旁边相熟的小二六子见此不由笑他:“阿叙你莫非是猢狲上身,老呆不住跑门口作甚?”
“你懂什么?”阿叙按了按一直跳个不停的左眼皮,嘴巴朝二楼努了努,“我总觉得楼上一会得闹出些岔子来。”
“不能吧?”六子不信,摇头笑道:“那几个可都不是一般二般家的,能闹出些什么岔子来?”
“这你便不懂了。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平日是懒得计较,可若当真犯起牛脾气来,砸店还是小的。”
阿叙露出一个不一般的神气,他干得年头长,见识过的妖魔鬼怪不知凡几。见六子不信,忙凑近低估了道:“刚刚我就去地字号添了两回茶,你猜怎的?那苏三娘子拉着对间好几回,脸上那神气——”
阿叙“啧啧”了两声:“要说没什么过节,我阿叙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你那脑袋瓜子又臭又硬,白送我都不要。”六子嫌弃地笑了,一忽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问道:“你可见着苏三娘子旁边那人?那容貌简直了——”
阿叙伸腿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还要命不要?”
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极是赞同。
羽衣坊做的大多是女人的生意,阿叙在这坊里呆得久了,形形色色的美女见过不知凡几,早不觉稀奇,可此时想想,却都觉远不如此人多矣。
正想着,耳边一阵“叮铃当啷”声响起,包间内都有特殊的铃音提醒,阿叙一个激灵,抬脚便上了楼,果见天字包间门开了,姜十娘正坐在长几上,微侧着耳朵听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说话,面上透出点小心翼翼。
“小二,结账。”
阿叙连忙“哎”地叫了一声,一边快手快脚地将选的三套包好,诚惶诚恐地递了过去:“一套秋云曳地裙,一套云蕉缂丝短襦,一套胡服,统共一千零八两,小的便将您将这八两抹了吧。”
一边心里却兀自咋舌。
这般大的手笔,常常一年里也碰不到几单,眼见那白衣小娘子轻描淡写地拿了几张银票付了,不由暗中揣测其身份地位来。
“您慢走。”
阿叙退开身,姜十娘亦退开一步:“王姐姐先走。”
姓王?
阿叙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地想起如今京里炙手可热的一个人来。若是那人,这银两花得这般轻易,倒也是应当。
正在这时,地字号包间“吱呀”一声开了门。
苏玉瑶背负双手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还当姜姐姐带了何人来,原来是王姐姐。”
“王姐姐安好。”
既见故人,王文窈再不好托大戴着帷帽见人,只伸手摘了,露出清丽的一张脸来,面上三分笑意隐隐:“是苏家三妹妹啊。”
姜十娘自视甚高,从来就看不上这黑脸丫头,嗤地笑了:“我说苏三娘,你今日又来羽衣坊扯红布做红裳了?莫非真是恨嫁了,扯这红绫当嫁裳?”
“这位小娘子当真好没道理,张口嫁人闭口嫁裳的,明明是自个儿恨嫁非要栽赃给旁人,真当我鄂国公府没人?”
软软糯糯的一道嗓音,如绵绵春雨,偏语气里的一丝冷意让人忽略不去。
姜十娘一愣,这才发觉包间里陆续跟出来两人。
年纪依稀仿佛,皮肤偏黄偏黑,将姿色遮了大半,登时“噗嗤”一声掩嘴笑道:“苏三娘,你国公府有人没人我是不知道,不过这黑面人儿嘛……倒是一抓一大把,莫非当真是泥里刨食出来的——”
剩下的话却再说不出口。
姜十娘怔怔地看着从地字包间走出来的最后一人。
一色石榴红明绡纱对襟齐胸襦裙,火红色大袖明衣,裙摆如水银泻地,那人身姿婀娜高挑,莲步姗姗而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的鼓点上,嘭——嘭——嘭——
这红,便像一团烈火,带着蓬勃而招展的生命力,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冲入人的眼帘,让人一动不动,仿佛连叹一口气都是亵渎。
肌肤胜雪,黑发如瀑,眼波盈盈处,便是春光无限。
盈盈立在这羽衣坊长长的过道里,仿佛周围那些绫罗叠翠,亦成了黯淡的粗麻葛布。
阿叙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言语,再想不起去看一看身旁的京畿第一美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般的绝色面前,这所谓的京畿第一美人,亦不过是一颗过气的鱼眼珠子。
姜十娘喉咙发了涩,半晌才想起发音:“……你是何人?”
却见王文窈已经擒了一抹笑,温柔地点了点头:“不知苏二娘子何时来了京畿,倒是很巧。”姿态无可指摘。
苏玉瑶嘻嘻一笑,不无得意地道:“姜姐姐,阿蛮姐姐也是我苏家之人,可是黑丑?”
这话,姜十娘便是再昧着良心也说不出个“是”字来。
若苏令蛮这般白得几乎发光之人能称黑丑,那往后全天下的女子便没有一个能看的了。
“可是泥里刨食黑面捏的丫头?”
苏玉瑶又问。
覆水难收。
姜十娘此前说的话有多不留余地,此时便有多狼狈,她恶声恶气地看着一旁的阿叙,怒道:“你看什么看?”
阿叙除了一开始看直了眼,后来便一直垂着脑袋装不在,此时遭这池鱼之殃着实是冤枉,忙不迭俯身道歉。
“姜姐姐连个泥里刨食的都比不过,还迁怒他人,这般不修口德,回头若让人参你阿爹个内帷不修,教女无方可怎生是好?”
这话说出来,自然是没人当真的。
御史大夫也没这般无聊,盯着人房里这起子芝麻绿豆点的事,可姜十娘到底还是年幼,被挤兑得满面通红,半天才道:“你家阿蛮姐姐自然是貌美无双,可那又与你何干?”
“那你是承认自己不如我阿蛮姐姐了?”苏玉瑶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姜十娘言语挑唆。
姜十娘僵了一瞬,转头朝王文窈求助似的看了一眼。
“三娘子,十娘既已知错,不如便就此罢了吧。”王文窈朝苏令蛮瞥了一眼:“二娘子觉得意下如何?”
这是问苏令蛮了。
王文窈是何人?
常言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这琅琊王氏,传承百年,名望臻顶,而王文窈更是白鹭书院琴棋书画四魁首,在京畿的闺秀圈里是默认的领军人物,这般一个右相嫡女,王氏嫡支,问苏令蛮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之女问题,换作旁人,早该是诚惶诚恐,卖起面子来了。
偏她不,她摇摇头,恍若不知其意,剪水眸中盛满的是清澈的小溪:“此事既是关乎阿瑶妹妹,自然该由阿瑶妹妹决定。”
“姜姐姐既是当着书院的同窗侮辱于我,自然该当着同窗的面向我道歉。”苏玉瑶很聪明,她对这王文窈吸了吸鼻子,道:“王姐姐素来公正仁厚,若讲求公平,总不好对姜姐姐太过偏心吧?”
一句话便抓住了王文窈的软肋。
她这人对自己名声素来极为在乎,否则也不能经营出如此清流美名,心下一顿计较,便拍了拍姜十娘的肩膀安抚道:“十娘,此前确实你不对在先,若是回头传到姜伯父耳里,恐怕就不大好了。”
王文窈的话,姜十娘自然是听的。
她一番扭捏,便同意了转日当着同窗之面道歉,继而愤愤地拉着王文窈便离了羽衣坊,并决定短时间内再不会来了。
“行了,走罢。”
苏玉瑶长出胸中一口恶气,扯着苏令蛮袖子亲亲热热地走,边走便道:“阿蛮姐姐,你明日便穿着这身入学,好看极了。”
“阿瑶不介意姐姐与你同穿红色?”
这亦是苏令蛮难以理解的一点。
小娘子们总希望自己最为特别,甚至有那位高权重的公主不做衣裳则以,一旦做了,便会要求不得再往外同售相同款式的裙裳,买断了。
这身石榴红当时还是苏玉瑶强烈建议帮着选的,没料到穿来竟这般出彩。
京畿的裙裳在袖口、裙摆、衣襟这等细节上有着极为高超的技艺,定州多有不及,便当初杨廷送来的那套买自定州的红裙此时想来,亦差了不少。
“阿蛮姐姐穿得好看,阿瑶自然就不怪你。”苏玉瑶的逻辑显然是与常人不大相同的。
不过苏令蛮既然曾见过天底下最奇葩最古怪的麇谷居士,苏玉瑶这等便不大放心上了。
几人溜溜达达出了羽衣坊,一路走来,苏令蛮便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长安百姓们奔放的“热情”。
“阿蛮,你这待遇与那岫云杨郎差不离啊。”
苏玉瑶拄着下巴,慢悠悠道。
她们兜转的一条长街显然属于西市的繁华区,各色商铺林立,来往时不时见一队又一队的佩刀城池卫交错而过。苏令蛮眯起了眼:“威武侯杨廷?”
苏玉瑶点了点头,看着苏令蛮又一次打发了来送诗送扇各种送的青年俊才们道:“刚才见过的王姐姐你大概认识的,前阵子京畿出了件大事。”
“何事?”
苏令蛮兴致缺缺。
“正月十五,王杨两家抛弃政见定下盟约,为杨清微和王文窈定下婚约,孰料三月十八,杨清微千里赴长安,一回来便闷不吭声地跟圣人讨了旨,解了这姻盟,登时将杨宰辅气了个半死。”
“但谁叫他有圣人护着呢?”
苏玉瑶不无羡慕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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