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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蛮后 白日上楼 3707 2021-03-30 09:45

  陆雪衣自然是不会对着一个新上门的小娘子掏心掏肺。

  “小娘子闲得慌,不如回家绣绣花,扑扑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稀透着看心灰意冷的倦淡:“前尘过往,陆某已不在乎。”

  花厅里唯独门帘子的珠串还有点精致的意思。

  苏令蛮手指无意识地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睫规规矩矩地垂着,心思却还在定州曾经的只言片语里打转。过去那些传闻大多当不了真,可有几桩却是确定了的。

  陆雪衣当年够红,也够傲。

  ‘望江都’不好练。

  他有过野心——但他腿折了,还是被独孤勇使人打的。

  苏令蛮歪着脑袋淘气地笑眯了眼,竖起一指指着头顶:“若我告诉郎君,这定州的天……塌了呢?”

  陆雪衣眼皮子动了动:天……塌了?

  定州人都知道,这定州的天可不是那高居庙堂的圣人,亦不是权倾朝野的杨宰辅,而是那镇守定州十来年的独孤大司卫。

  有门儿。

  苏令蛮指尖松了松,鼓动道:“阿蛮一直觉得,人生在世,若能快意时不快意,还有甚乐趣?”

  ——能快意时不快意?

  陆雪衣错愕地抬起头,眼前悠哉而坐的小娘子,明明形容狼狈,浑身被大雨淋得精湿,可一双大眼仍如水洗过一般明澈,几乎一眼看得到底。

  他这半辈子从底层摸爬滚打着过来,什么人没见过?可这样的一双眼,也只曾在万事不懂白纸一张的懵懂婴孩身上见过。

  这是一个难得干净的人——

  若不是心计太深的话。

  “你是说,独孤信……没了?”陆雪衣演过旦角,唱过大戏,可此时也无法掩住面上的波动。他半信半疑,面上便带了点意思出来:

  “小娘子还年轻,恐怕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苏令蛮一哂,要叫一个老江湖相信她,那么少不得要拿出些证据来,至于旁的那些复杂的歪歪绕绕,她玩不过陆雪衣,也不必要玩。

  苏令蛮转头,朝身旁一直静默着的黑衣护卫伸手:“把你主公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莫旌一怔,心道这苏二娘子好生精乖,居然早就知道主公留了后手,手已经乖乖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块铁牌子,有些见识的,也都能认得出这是何物——

  独孤家的家主令。

  独孤信身上有两样物品,是常年无休睡觉都带着的,一是虎符,二便是这家主令,曾与手下戏言曰:“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陆郎君,有此物在,还不信么?”

  陆雪衣交换双腿,眼波横扫处,是春意含波,脉脉含情,嘴里的话却是老辣:“大司卫身死,你主公好大的本事,可否透露一二?”

  这是要保证来了。

  也是,谁能将脑袋扛着去做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买卖呢。

  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朝莫旌瞥了一眼,见莫旌微微点头,才坦言道:“太守府的赏梅宴,郎君肯定知道了。”

  “自然。”陆雪衣点头,他身靠钟辛谅,消息要比寻常定州百姓更灵通些,他甚至知道大司卫去那,是为了撮合女儿与一个京畿贵人。

  京畿贵人?

  陆雪衣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你是说那贵人杀……了……”

  苏令蛮的表情肯定了这一点。

  他猛地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京畿贵人,姓杨……陆雪衣怔怔地看着头顶,蜘蛛在房梁斑驳的一角来来回回,织起了蛛网。

  眼见他又不答话,苏令蛮又道:“郎君当年既能在花家班立得草头,唱出‘望江都’这等惊艳之作,必是个疏朗开阔的君子,缘何如今如此瞻前又顾后?世上之人但凡要成点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郎君难道还要白白放过?些许风险都不肯担,郎君之恨怕是永不得报,还要——”

  “还要什么?”陆雪衣眼帘微阖,似是一滩死水,但苏令蛮从他交握的双手里能看到水下微澜。

  “还要拖累钟将军。”

  “钟将军忠义,可独孤勇不同,他素来刚愎自用,又嫉贤妒能,当年钟将军得了大司卫青睐,他便能时常寻钟将军晦气。钟将军大度,不与他计较,又有大司卫压着,独孤勇无法,便把气撒到了郎君头上,毁了郎君前程,郎君不恨?”

  陆雪衣龇了龇牙,无法从齿缝间透出一丝不恨,耳边又是那噩梦般的一阵清脆的骨裂声——卡啦啦。

  他怎么可能不恨。

  每一次阴雨天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痛,每一回雌伏于人之下的屈辱,每一次旁人对跛子的痛惜……

  苏令蛮眼见这陆郎君双唇紧抿,唇色如血,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只需再加一把火:

  “如今大司卫已死,这大好良机,郎君莫非还想学那出世的佛陀,不管不问?一旦独孤勇掌得先机上了台,你那老相好钟将军岂还能讨得了好?你那断腿之仇,如何还能报得了?”

  莫旌冷眼旁观,只见原还八分不动的陆雪衣蓦地站了起来,一双眼鼓突突得发狠,那股子万事莫理的仙气去了大半:

  “好!苏二娘子,陆雪衣必劝我那冤家斩杀了那独孤贼子!”独家家主令牌已然易手,独孤信或死或囚,左不过这两个可能,至于是与虎谋皮,还是旁的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苏令蛮注意到了他“冤家”两字的百转千回,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莫旌杵在一旁,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沉默的灯架。偏这灯架劳人惦记,苏令蛮拽了拽他袖子,压低声道:“嗳?你那主公可有旁的交代?”

  “主公说,苏二姑娘机灵,便宜行事。我等只需从旁辅助。”

  嘿,心可真大。苏令蛮忍不住龇了龇牙,眼见陆雪衣披蓑衣带斗笠,一双跛足颠得飞快往外跑,也忙不迭跟了上去,娇声唤道:

  “陆郎君带我一起!”

  陆雪衣这才顿足,将她上下扫过,摇头道:“不成,你这装扮可去不了军营。”

  八幅罗裙虽打得精湿,好料子还是好料子,一看便是娇养的小娘子——何况军营里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

  苏令蛮皱紧了眉头,一把揪住了陆雪衣蓑衣后摆牢牢控着:“郎君,我必须去。”

  她这话说得极为郑重,陆雪衣这才觉出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嘴里的另一重意思来——

  不论如何,在他得知了独孤信身死的消息后,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呆着的。苏令蛮执意跟着,是监视,亦是督促。

  陆雪衣垂手想了想,回身朝远处吼了一声:“阿丑,将你那衣服拿一身来。”刚刚还四野无人的院子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少年身量,一身灰不溜秋,半面烫伤,果然是……阿丑。

  阿丑朝陆雪衣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捧着一身男人的袍子走了出来,脏兮兮灰扑扑还起了毛边:“二老爷,就这身新些了。”

  “苏二娘子,我这屋里只有阿丑身量差不多,下人衣服粗劣,只能劳您多担待着些了。”

  苏令蛮知道陆雪衣是要看自己笑话,眼珠子一转,人已经接过衣袍找了间无人的厢房穿将起来。

  莫旌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院中,淋着雨陪陆雪衣等人,绿萝从暗处现了身,拉着莫旌行到不远处,轻声道:“苏二娘子要去军营,你为何不阻止?我不信主公没安排人监视。”

  莫旌不以为然:“主公说了,让苏二娘子便宜行事,我等只需负责将走歪了的事导正,如今苏二娘子事儿办得挺好,我们不好出面。”

  绿萝心里不由“呸”了一声,去军营外跟着陆雪衣,若让那喜怒不定的钟辛谅一刀斩了怎么办?也不知那傻姑娘怎就一根筋轴到底,非要跟着去军营将事办妥了才算。

  “卯一,看在同僚一场,我便奉劝你一句话。”莫旌看出点不对,警告她:“主公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那些贰了心的,下场可都不大好。”

  绿萝连个表情都欠奉,身子往后一转,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苏令蛮走出了房间,站在廊上,廊外雨声潺潺,她绾了个单髻,一身灰扑扑的卷边衣裳,胸绑得平溜,垂着脑袋,若不细看,还当真是个有点胖的小子,只露出的一截脖子和手白得过了分:“怎么样?”

  陆雪衣看着她那瓷白的脸,和那双像浸了水的黑眼仁,叹了口气——

  还真是不能细看。

  这回有蓑衣斗笠了,全数披上,看上去除了身量小些,倒也是个粗野小子,几人骑上马趁着城门未关,直接出了南城门。

  大雨倾盆之势丝毫未弱,去往城南的路一片空旷,三三两两的马蹄印被雨一冲,也迅速消了踪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令蛮看着近在咫尺的军营,牵着马缰跟着陆雪衣安安静静地跟到了东营的一个角落,眼前是一处泥石垒的高墙,三丈高,墙面滑溜溜毫无着落点,除非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靠两条腿是爬不上的。

  陆雪衣两指屈就,打起了三长一短的呼哨。

  接连几次,墙里便飞出了一道长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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