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继位,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得如火如荼。
中山王在朝在野的势力被牵藤摸瓜般迅速肃清,凭借卢大将军、穆大统领等武将的武力威慑,那些笔杆子厉害的文臣们连屁都不敢放,便极速而高效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草头班子。
于是从前那些两头不沾,或左右摇摆的臣子们便神奇地发觉,原来身边那些闷头做事不起眼的岗位,早遍布了新圣人的眼线:由此看,暗中筹谋怕是不止一年。
心中不禁先对头顶上那过分年轻而显得好拿捏的新主子有了忌惮之意,轻视先去了泰半,后接连几条的政令,勇猛精进,却又不太过冒进,分寸拿捏得极其精道老练,更让人不由自主起臣服之感。
从前的保皇党们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了三月,发觉上头并没有收拾人的意思,轻拿轻放并不过分为难,这才放下吊着的那口心气,认真勤勉一丝不苟地办事,势必要在新帝面前,将不好的初始印象掰转过来——
由此可见,所谓忠心,也是可以称斤论两,随时事变化的。
宰辅大人并未如群臣所想,与儿郎争权,反倒是一门心思地辅佐新帝,以王右相为首的世家一派难得偃旗息鼓,房太保称病不出,如史、韩这等世家巨擘在这新旧主子交替过程中,有默契地保持了沉寂,丝毫不受影响——
甚至韩大郎似因着与新圣人的一层连襟关系,反倒颇受上意肯定,备受青睐。
户部侍郎更有如日中天之势,风头一时无两。
朝政因无权利倾轧拉扯,难得高效地运转起来,上行下效之下,竟有中兴之像。
奇也奇在这一点,自新圣人登基,各地时不时会传来的地龙翻身、颗粒无收等坏消息全数销声匿迹。钦天监揣摩上意,卜了个“奉天承运、大兴”的上吉之卦,一时间,百姓遥呼万岁,随吏治渐清,更是对新上任圣人交口称赞、顶礼膜拜,言其为“天人临世,特来普度众生”云云。
有那夸张些的甚至在家中供起了长身牌位,以保丰年。
百姓日子一好过,朝臣一松垮下来,难免生出了别样心思,对新帝的后宫之事开始格外关切起来。
大半年时限一过,距中山王被斩两月有余,便有那心思活络的揣摩上意,开始上“充盈后宫,广纳佳丽”的谏言。这头一开,类似的折子便跟雪片似的飞来,几乎要将明正殿的案头压垮——
这明正殿,便是原先的明华宫,被新帝充作办公之所,平日里批折子,见臣工都在此处。
原以为这该是你称意我也称意的好事,毕竟“坐拥天下,美人在怀”几乎可以是天下大部分郎君的终极梦想。
奈何新帝不走寻常路,丝毫不理会臣下意见,这些折子一律留中不发,每日便见明正殿伺候的小太监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运东西。
于是乎——
有那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员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在早朝时率先发难。
当然,这发难也发得相当文雅,时人讲究言语有度、行止有方,时兴士林之风。
这人先洋洋洒洒作骈文讲述子嗣之重,圣人如今二十有三尚无子嗣傍身,实让人心惶惶。后言为免皇后太过操劳,当广选佳丽充盈后宫为皇后“分忧”,圣人雨露均沾、广为播种,方能收货“强壮子嗣”——
此既为皇室计,更为天下计。他实心忧难安,方冒死相谏,更以前朝哀帝独宠一人,褒姒祸国,妲己倾国为例,强调后宫独宠之危害。
这一派浩浩之言有理有据有节,直说得群臣个个点头称是,心里升起郎君共同有的危及感:若换成从前的圣人,自然是会从善如流、欣然受之了。
这姓孙的大员也洋洋得意领受众人赞誉眼神,孰料“啪”的一声——
众目睽睽,就被兜头来的一卷折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脸上。
自銮座及至孙大员所站之处,约莫有十二三丈,换作常人,这般轻飘飘的折子应该是半途就落了的。
偏圣人出自鬼谷子门下,武道一门几已臻至化境,莫说挽弓百步穿杨,便千步也不在话下,手劲与准头超乎寻常。
于是这出头的椽子此时便倒了大霉了,刚猛的劲头直接摔在了面上,塌鼻梁上一道红痕几乎深可见骨,鼻血不受控地哗啦啦下流,眼泪鼻涕一把掉,那形容……
邋遢狼狈,又可怜又可笑,让人几不忍卒睹。
孙大员疼得眼泪汪汪,偏头顶还轻飘飘来了一句:
“众卿对孤娶小老婆,很感兴趣吗?”
新圣人为臣子乐道的,除了那副让人惊为天人第一眼惊第二眼痴的俊俏面孔,便还有那管子清冽嗓子,但凡听见,不论吵得如何沸反盈天、义愤填膺,都能觉得心头一清,从脚底板到头顶心都透着凉爽舒坦。
可此时感觉不到舒坦了。
众臣鹌鹑似的站着,从脚底板到头顶心,都冒着凉气,要被冻死了。
有大胆的偷眼往上觑,只能见到玄色冕珠下,圣人嘴角:拉平了。那薄薄的唇,一开一闭,便好似有千年的积雪万年的寒冰卷来:
“孤是不是给你们的活太轻了?有闲暇到,来管孤的私事了?”
“臣不敢!”
几乎是立刻的,群臣伏地,大呼冤枉。
杨文栩一瞪眼,怒道:“圣人!”
杨廷眯了眯眼,透过冕珠,看着座下泰然而坐的杨宰辅。
作为亲身父亲,杨文栩在这金銮殿上有优待,特赐红木椅,可见圣不跪,半礼即可,最近半年里,他一直安安分分地帮忙稳定朝政,原来:竟是在这等着了。
杨文栩起身,上前半步,半屈膝道:
“圣人家事亦国事!”
“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圣人独宠蛮后一人,打破朝野平衡,此风不可涨!蛮后独霸圣人一人,此不贤;容色太盛,有祸国之嫌!”
他站如山岳,振振有词,群臣伏地喊“喏”。
杨廷不露声色地掀唇笑了,李褚焕作为新封的中书舍人,赐御前行走,平生最是明白圣人对蛮后的看中,心道:坏了。
果然坏了。
新任圣人要说与前一任有何不同,大约便在这倔驴似的脾气,十匹马都拉不回的认死理性子。
“宰辅恐怕弄错了。
“孙爱卿也错了。
“史笔为郎君所录,难免习惯以春秋笔法,去概述君主错处。那些亡国之君,哪一个是因女人灭国?概因本身好大喜功、穷奢极欲,又无能无德,值王朝气数将近之时,天时地利让他亡!
“宰辅所言,莫不是将孤等同于那些无能无贤好大喜功的亡国之君?!”
这话,问得便重了。
杨文栩再如何,也不能当着众臣面说自家儿郎是无能无德之辈,只沉默垂首。
杨廷又道:“再者,当年蛮后在闺中时,便是白鹭书院三任的中元魁首,德礼向来第一,她常常在后宫进言,劝孤广纳佳丽,但孤不愿!”
群臣垂头,心里不约而同地道了声:“放屁”。
若要蛮后劝圣人纳妃,那简直是天下红雨、乾坤倒转都不可能之事——可圣人说蛮后劝了,那便劝了。
杨廷也不要他们答,接着道,“孙坼,”他指着那摸着血鼻子邋遢大员道:“你正妻贤良,偏你贪鲜好色,以至常有失智之举,虽非宠妾灭妻,可也家宅不宁,如今你大郎视你为仇敌,家庭难睦,可对?!”
这时,朝列中一着绯色三品鱼龙服的年轻郎君信步而出,站定正色道:
“正是!”
掷地有声。
孙大员的脸子不单是被圣人当众掴了,还被丢在地上踩了又踩,碎成一地补不回来了。
他红着脸,称是,一张口:一颗门牙活着血水掉了下来。
众臣默,心道:圣人手劲可真大。
再不敢开口反驳,生怕步了孙坼后尘。
杨廷满意地看着怏怏一片静默的群臣,难得翘了翘嘴角:“先贤有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没有道理。
“孤可以纳妃,可纳来的妃子可会与孤齐心?妃子的娘家们可会各自打着小算盘,将孤的朝廷整得四分五裂?如今只有一个皇后,你们无须去想,今日要不要将自家的皇子拱上位,只需忠于朝廷,忠于孤,便可以了。”
“至于皇后母家,孤在此可以保证,一切以能力论,绝不优待。苏爱卿,你说孤说的可对?”
苏政上前一步,一掀紫色袍摆,跪地道:“圣人英明。”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在朝政上作文章,可杨文栩委实心忧,俯身伏地道:
“可皇后嫁入皇家已有大半年,再两月便满一整岁,如今腹中还无动静,我大梁不可无后啊!”
正说着,金銮殿后,一禀礼小太监匆匆从暗门进来,朝李德富公公轻语了几声,便见李公公深刻的法令纹舒展开,朝圣人耳语了一句。
群臣们几乎是立刻便见素来不苟言笑如一尊清冷佛陀似的圣人笑了,如春回大地,云破日出。
正自呆愣间,还是那管子清冷的调,却含着洋洋的暖意:“宰辅大人,真不巧,皇后有喜了。”
杨文栩几乎不敢信似的瞪大眼睛,杨家可还没哪个这般轻易得子嗣的,“……当,当真?”
杨廷笑而不语,挥手道:“退朝。”
继而任性地直接退朝了。
徒留宰辅大人怔愣许久,直到众臣们三三两两离去得老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三声连续的大笑:
“哈!”
“哈!”
“哈!”
笑声响遏行云,穿云裂石。
史家族长肘击了下谢道阳,神秘兮兮地问:“哎,你听听看,像不像宰辅大人的?”
谢道阳瞥了他一眼,闷不吭声地快步走了。
史家族长莫名其妙地站了会,有那消息灵通地道:“史大人恐怕是忘了,谢大郎还要再等一年半才能娶妻,他如今可比圣人年长了五岁。”
在人家面前讲这个,可不是吃饱了撑着。
史族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李褚焕袖着双手,朝远处的宫殿看了看,突然笑了一声,负手扬长而去:圣人重情,好事啊。
杨廷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关雎宫跑,心急时甚至用上了轻身术——
其实依惯例,皇后该居椒房宫,可苏令蛮嫌寓意不好,杨廷又不愿她离自己太远,便选了最近的宫殿改为“关雎宫”,以作皇后寝宫,平日里两人起居坐卧都在一处,在宫婢们看来,帝后关系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好。
这半年里,也有看圣人俊朗、芳心大动的宫婢,在接连几次投怀送抱、自荐枕席被毫不留情地丢出宫去后,便慢慢少了。
尤其说起皇后身边叫“小八”的女官虎着脸训人时,小宫婢们更是噤若寒蝉。
“依我看,皇后总是笑眯眯的性子温柔,就是小八大人吓人了。”
“你们那是没见着绿大人,上回我可见李公公新收的小徒弟被她给吓得尿裤子了。依我看,这不声不响地才厉害!”
也有小宫婢不服气道。
不过总而言之,都公认皇后是难得的好性子,不折腾人。
绿萝沉默着从这一群纠在一道说小话的宫婢身后经过,恰对上莫旌朝她憨憨地发笑,她注意到前边步伐频率格外快的圣人——也难为走得这般快,还能仪态优雅。
绿萝心道:必是知晓皇后的好消息了。
也难怪……
宫婢们有注意到动静,不约而同地站直,其实以她们眼力,也不过只能见到一闪而过的明黄衣角,与一个远去的背影。
却有那犯花痴的支着下颔道:“圣人连背影都器宇轩昂呢。”
“少犯痴!让小八大人听到,又是一顿好骂。”
“想想又不犯法,再说,圣人是天子,哪里会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那犯花痴的正值好年华,桃心脸娇俏可爱,算是个美人胚子,不免有些轻狂。
正说得起劲,却被人拍了拍,指了指后面。
这群宫婢们回头,发觉绿大人安静地负手站着,唬了一跳:“拜见大人。”
绿萝与小八不同,并不耐烦与这些年纪尚轻的小丫头们计较,何况……这事,男人若守得住,自然守得住;受不住,怎么防都一样。
见绿萝慢悠悠地晃走了,这群宫婢不约而同地出了口大气。
“我说了吧,绿大人不说话,可就是有股骇人的气息。”
轻狂的也拍了拍胸口,不是滋味地道:“圣人这般的郎君,有哪个不欢喜?我,我不过是……”
她说不出口。
杨廷入关雎宫时,正见阿蛮半倚着美人榻阖眼睡觉,馥白如冰雪的一张脸上,还擒着抹笑意,只面色不大好,失了往常的红润。
小八见他来,立时起身问安。
杨廷示意小八噤声,伸手为阿蛮掖了掖毯子,见她睡得正熟,便先去了外殿。
小八早学会了看人脸色,也跟了出去,便听圣人细细地问了详情,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来阿蛮近些日子总不得劲,晨间吃不下,胸口堵得慌,觉也睡不踏实,只是看圣人忙,便不许人告诉他,只自己给自己把脉时有些感觉。
今日终于能摸到脉利若滚珠,才确定下来有喜的消息。
小八欲言又止,杨廷了然:“皇后听到前朝消息了?”
这事往大了说是窥伺朝政,往小了说,自然是夫妻乐趣,互相关切。
小八神经本粗,可也晓得其中利害,听杨廷这般道,急急摆手道:“不,不是。是李公公新收的小徒弟,与阿萝姐姐关系好,便传了消息过来,让皇后莫急,说,说……圣人不肯。”她说完,便垂着脑袋,跟犯了大错似的。
李德富的徒弟?那个被绿萝吓破了胆子尿裤子的胆小鬼?
杨廷一哂,不在意道:“不过是个想拍皇后马屁的,无妨。”
“皇后道,这消息传去,圣人拒绝也能师出有名些。”小八还记得二娘子当时那啼笑皆非的表情,带一点得意,又带一点顽皮,便跟枝头盛放的牡丹花似的,好看极了。
杨廷几乎能想象得出阿蛮当时的表情,眸中的冰冷一瞬间化成了万顷的柔波,小八不意瞥见,呆了半晌,再回神,哪里还看见圣人的身影。
苏令蛮沉沉地醒来,琉璃灯幽幽打着转,她扶了扶沉甸甸的脑袋,嘟囔道:“小八,什么时辰了?”
便听到郎君的声音在耳边响,杨廷关切地看着她,眸如深海,眼底带笑,“懒虫终于醒了?”
“这一觉,从白天到黑夜,可真是香。”
苏令蛮打他:“怎的是我睡?你杨家的小崽子要睡。”
杨廷任她作怪,只搂着人亲得气喘吁吁,才俯身一把抱起人,苏令蛮惊叫了一声,双手熟练地环住他脖子,道:“不行,现下不能……”
杨廷轻笑了声:“蛮蛮当孤是要与你睡觉?别急,御医说了,等三个月。”
苏令蛮看着往外殿去的步子,臊得红了脸。
“谁,谁与你说……我想与你睡觉?”
“哦,蛮蛮不想与孤睡觉,是孤想与蛮蛮睡觉。”
杨廷浑不在意地道,声调啷当,见苏令蛮脸红得都能蒸鸡蛋了,才不逗她了,吩咐外间小八速速传膳。
苏令蛮便看他跟伺候易碎琉璃似的伺候着自己吃食、盥洗、穿衣、上床,才懒懒地靠着他:“阿廷……今日没折子批?”
杨廷亲亲她,违心地道:“没。”
两人说着小话,苏令蛮打着哈欠,又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杨廷轻轻拍着,直到怀中小妇人又一次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将被角掖了掖,起身出门。
“莫旌,明日一早,去百草庄一趟,将信伯请来,啊,对了,蒋师姐也一道。”
莫旌称是,便听平日十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圣人一叠声地吩咐,先是将鄂国公夫人与四娘子请来,又是去定州将苏夫人也请来长安。
莫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解放了,便又听绿萝被殷切地从起居吃食到穿衣用度,都事无巨细地吩咐了遍,还要求列出章程由他过目后,再行事。
“啊,对了,方才路上那小宫婢遣了。”
绿萝没反应来,便听圣人不悦道:“便是那个言语轻浮的,另外,”他似是想起,补充道:“还有宫中那些个不安分的,都给孤一并遣了,另选老实的来。”
“喏。”
绿萝垂下脑袋,嘴角不起眼地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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