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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蛮后 白日上楼 4278 2021-03-30 09:45

  苏令蛮一路心急火燎地穿廊过门往揽月居赶,两条长腿捣腾得飞快,除了绿萝能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巧心早就被甩到了三百米开外,与花妈妈一道了。

  揽月居内,灯火通明,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苏令蛮不过略扫一眼,便能估计出整个苏府的仆役都来了大半。

  厅前屋檐下,苏覃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张八仙紫檀木椅上,两腿岔开,少年郎的瘦条身板硬是被他满面的肃容撑出了汹汹之势。

  苏令娴和丽姨娘分坐两旁,一左一右地将苏覃拱卫在中间。

  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仆役们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苏令蛮挑了挑眉:“三弟弟,莫不是二姐姐哪儿惹了你不快,让你大晚上来我这揽月居踢馆来了?”顺便朝苏令娴点了下头:“大姐姐安好。”却连个眼风都没给丽姨娘,直将她气了个仰倒。

  苏令娴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这些日子苏令蛮的变化,她是感受最深的,仿佛不知什么时候起,苏令蛮便从一朵不起眼的甚至稍嫌油腻的花骨朵,开成了一朵烂漫的春花,且这花势之盛,隐隐有盖过她之势。

  苏令娴起身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二妹妹在外玩得可还算快活?”

  “不比姐姐,妹妹我这是去治病,没办法。”苏令蛮不耐听她这话中带刺,转向苏覃,只见他抬头向她丢了个灿烂的笑容,那点子冷酷似乎一下子不见了:

  “二姐姐晚好。”

  “唔。小八,过来。”苏令蛮朝跪在地上的小八招了招手,抬脚迈步穿过人群,直直走到苏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覃弟到此何为?”

  苏覃眉眼弯弯:“二姐姐您贵人事忙,少不得弟弟来出些力了。”

  “春雨,出来。”

  苏令蛮定晴一看,一个清秀丫鬟膝行至她面前,满面泪斑,眼睛肿成了核桃,一副可怜相地道:“二娘子,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并非有意编排您。”

  说完,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其势之狠,连苏令蛮听着都替她疼。

  “与最近府中流言有关?”

  除了这个,苏令蛮再想不到其他。

  可这也说不通。

  春雨是丽姨娘房中得力的大丫鬟,与苏覃利益一致,他来她面前唱这一出,委实不合逻辑。

  “二姐姐您贵人事忙,少不得弟弟来做这恶人,整一整家风了!”苏覃话毕,朝底下跪的乌泱泱一群人阴测测地道了声:“恩?”

  底下人登时噤若寒蝉,有一胆小妇人甚至吓尿了裤子,黄澄澄的尿液蜿蜒到苏令蛮脚下,她一蹙眉躲了过去。

  苏府里无人不知,苏覃这独苗苗性子乖戾,等闲人在他手中完全得不着好。

  “覃儿,你这是作甚?”丽姨娘紧接着站了起来,“你让姨娘陪您在这坐半天,合着是算计起姨娘的人来了?”

  苏覃淡淡地朝丽姨娘瞥了一眼,道:“姨娘,你且坐着。”丽姨娘似是被他目光所制,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下来。

  “……怪力乱神之事,自古便有,可成一家,亦可覆一家。”苏覃一反常态,满目冷峻:“此事由春雨起,至今已愈演愈烈,尔等既为我苏家仆役,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瞧瞧,我都听到了什么?二娘子被狐精鬼怪附了身,将来会为祸我苏家满门?!”

  “什么时候我苏家的规矩,松到了可让你这般编排主子了?!”

  萧萧来一阵凉风,刮过整个院落,让人觉出一丝春寒的料峭。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只觉得晨间换上的半袖有些太过轻薄。

  而眼前慷慨激昂、训斥仆役的小郎君,在这一盏一盏的琉璃灯里,好似突然换了张脸,让她悚然一惊。

  在今日之前,若无绿萝提点,她还不曾意识到这一流言的可怕之处,苏覃却早已敏锐地发觉,甚至比她更早一步采取了行动。

  好似突然间长大了,或者他从来就是如此,只是她从未看清过。

  怪力乱神之事,可大可小。

  可若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利用,不独她自己遭殃,整个北定苏家,乃至京畿鄂国公府都有可能遭难。而世上所有的灭家祸国之乱,也许仅仅起源于一个不起眼的点。前朝魇祸犹在眼前,她还是失了敏锐。

  苏覃出头,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苏家,甚至是……为了丽姨娘和苏令娴。

  苏令蛮大约能猜得出流言的源头,若苏覃不出手,过几日她也会寻个由头将人收拾了,可苏覃直接将春雨推出来,既是示好,亦是止损,以防她将来牵扯出丽姨娘和苏令娴。

  只要不想与苏覃撕破脸,她苏令蛮就必须承这个情。

  “……无知蠢妇!”苏覃收住话头,重重落坐,目光不曾左右偏移,可苏令娴却觉得脸上一阵赛一阵的发热。

  这时巧心领着花妈妈匆匆赶来,踢踏的脚步声在这静谧里显得极为刺耳。

  “花家的,罗七,”苏覃道:“你们也出列。”

  花家的便是那尿了裤子的,她哭丧着脸难堪地与春雨排了一道,罗七是外院跑腿的小厮,三人俱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你们三人上蹿下跳,败我苏家门楣,那我苏覃,也留不得你们了。”苏覃手往外一招:“来人,将这三人拖下去——”

  “杖毙。”

  苏令蛮蓦地抬头——

  却见灯火明灭之处,苏覃素来乖巧可爱的侧脸,冷硬得像一把锋利的钢刀。

  她握了握拳,忽然发觉喉头发紧。奴仆之命,本就贱如草介,虽大梁朝开国以来为了鼓励民生,并不赞同杀奴,但这等事,在权贵之家还是偶或有之的——

  可她苏府不曾有过。

  苏令蛮还细心地发觉到一点:被苏覃点名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并不会有后顾之忧。

  已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拎着木杖长凳走了过来。

  到这一刻,没人还能保持冷静。春雨一个劲地磕头道歉,“小郎君,请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是……”她手一扬,往前一指,正要说话,却被苏覃兜心一脚,瞬间给踢昏了。花家的和罗七更是吓傻了一般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院里乌泱泱的一片人,个个以头垂地,弓着背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了这小祖宗,再丢了一条小命。

  苏令娴再坐不住,站了起来,面如金纸色:“覃弟,这可是三条人命啊,不过几句闲话,你就要了三条性命?!”她见苏覃不理,便跑到了苏令蛮面前:“二妹妹,你且说说话啊,只要……只要你肯饶了他们,覃弟也无话可说了!”

  春雨、花家的和罗七跟三条死狗似的,被绑缚在了长凳上,苏令蛮张口,却发觉声音涩得卡喉咙:“覃——”

  “二姐姐当真要阻止?”

  苏覃打断她,直直向她看来,一双潋滟桃花眼嵌在少年郎君的脸上,像两颗剔透的水晶。

  苏令蛮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耳边尽是绿萝的“魇镇之祸”,“积毁销骨”,是苏覃的“三人成虎”,“为祸苏府”。

  杀鸡儆猴,这才是最快止住流言的方式。

  空气里,木杖击打至肉身的响声有规律地响起,一开始还有尖叫求饶之声夹在其中,直至后来,便只剩下一阵阵的钝响。

  胆气小些的,已经吓晕了过去。

  苏令娴瘫坐在地,若离得近,还能听到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苏令蛮努力睁大双眼,看着院内正在发生的一切。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亮,和着这满堂的灯,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三人并排被绳索缚在长凳上,趴着的一面已经完全没了好肉。身下的血水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成了一条小溪,刚刚还在乱扭呼痛的身体此时跟破布似的团成一团,早已不见人样。

  院中不时响起低低的闷在喉咙口的哽咽声,苏令蛮蓦地转开视线,却对上苏覃戏谑的眼神,好似在说:“嘿,怕了吧?”

  她真的不太明白。眼前这个苏覃,陌生得可怕。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这些仆人轻率无知,以讹传讹,可一切还罪不至死,形势却又推得她不得不如此。而她本可以阻止,却还是在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够了,苏覃,够了。”

  她突然道:“首恶春雨杖毙,其余二人灌下哑药,远远发卖。”

  风中,好似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叹息。

  当晚,苏令蛮便病了,高烧不止,满口胡话。

  巧心和小八轮流守夜,退烧药灌了一碗又一碗,都不见好,哀叹间,巧心忽然想到什么,对绿萝道:“绿萝,你可能去将之前为我家二娘子治病的神医请来?”

  绿萝摇头:“二娘子这是心病。”

  郁结不舒,病情难解。

  她看了看病榻上又瘦了一圈的苏二娘子,幽幽叹了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也幸亏是个孩子。

  绿萝想到那日夜间苏小郎君乖戾冷酷的眼神,大拇指不自觉地搓了搓。

  连着高烧三日,定州城里一波又一波的大夫看过来都没治好,却奇迹般的在赏梅宴前一天,苏令蛮彻底退了热度,苏醒过来,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般,该笑笑,该闹闹。

  可巧心仍然敏锐地感觉到,她家二娘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说不出哪里不同,只如微风卷细叶,清池荡涟漪,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

  吴氏亦放下心来,前几日她日日都要来守上大半日,只是丽姨娘也不知怎的,突然见鬼似的将管家的对牌往她那一丢便龟缩在东厢房整日不出,害她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阿蛮,吃些,你都瘦了。”

  苏令蛮无奈地撩起眼皮,“阿娘,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你让我歇歇。”她推开厨房端来的清粥,朝绿萝眨了眨眼。

  这几日,都是绿萝偷偷喂她吃食,可惜这么一耽搁就没去学针灸,也不知居士那怎么说。

  此时,巧心拈着一张花帖进来:“二娘子,罗三娘子又送来一张帖子。”她看着苏令蛮又小了一圈的脸,心疼地道:“二娘子,你明日的赏梅宴当真要去?”

  天都热了,梅都该谢了。

  苏令蛮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才递还回去:“小婉儿逃不开,我总要去看顾着她的。”

  “对了,这几日我那大姐姐可摆脱癔症了?”

  “说来也怪,”巧心将帖子归置到一旁长几上用镇纸压着,才道:“就在二娘子你退烧之时,大娘子这癔症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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