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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蛮后 白日上楼 11982 2021-03-30 09:45

  诺大的明华宫内,瓷盏碎裂的声音,如石破天惊,殿下立时伏了一地乌泱泱的人头。

  杨彻忙伏地三呼万岁,口称不敢,一脸的诚惶诚恐。

  “圣人明鉴,臣拳拳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明啊!”

  圣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过分苍白的面上因激动隐现一抹血色,胸膛起伏不定。碎裂的瓷片溅起,割破了杨彻落地的膝盖,一抹殷红浸得那玄紫朝服摆渲染上了一层沉郁。

  这世道,要说皇权有多权威,那是真没有。

  世家初初没落,可皇权还未高涨到人人敬仰之时,尤其这圣人还年轻得过分,大梁朝建国四十余年,在朝代更迭的乱象里,还不曾建立霸主一样的威严。

  底下臣子们伏地都伏得很尽心尽力,可杨廷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亲政不多年,这些油滑如蛇一般的臣子们,推三阻四阳奉阴违之事着实是干得太多,他不信他们。

  或许连他曾经的老丈人——史家如今的族长,因着这次夜宴的特殊被邀,伏地的姿势,也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鄙夷的。

  龙鳞卫自掷杯后,如流水一般涌入这不算太大又不算太小的前殿,刀枪剑戟林立,几乎是立时将所有朝臣围了起来。

  杨照窒息一般的不安在这些龙鳞卫的拱卫下,潮水一般退去了。

  “圣人这是意欲何为?!”

  有文臣惶惑问道,长几上的酒水菜品,反射着刀剑的森森冷光,仿佛泛着无边寒意。

  杨宰辅王右相这一等一的朝臣,并未随之跪下去,此时微微立着,与圣人和身后的铁甲相对,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杨彻轻笑了声,他身子瘦,有一双文秀的眉,此时微微蹙起,带着痛心的谴责道:“圣人当真魔怔了!不过区区一个宫妃,便蛊惑得您是非不分,加害忠良?!我杨氏先祖若在世,恐怕要寝食难安!”

  他文雅而优容,此时做这痛责之态,唱念俱佳,任谁看来,也不过是个为上忧心,为国痛惜的模样。

  圣人冷冷地看着他,承袭至杨氏先祖的凤眸如阴鹜的鹰隼,欲择人而噬。

  “孤确实没想到,你中山王,竟也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容妃与孤道时,孤只当是梦话,幸好——”

  话音还未落,方才还静止不动只是将群臣围拢的龙鳞卫们,刀剑齐出,锋锐之刃悉数对准了群臣,杨彻未反应过来,便被肩头压来的长枪给抵住,动弹不得了。

  明华宫内一片死寂。

  龙鳞卫历属圣人私兵,只听一人号令,圣人掷杯为号,看样子——今日容妃生辰宴,本身便是一场局。

  他们这些人,不过都是陪演的棋子。

  有些附和中山王两头不靠的小喽啰们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蔫了。

  杨彻唇角勾了勾,眼神诡异,圣人正觉不对,却听不知何处的一阵清脆击掌声,整齐的甲胄敲击声规律地从殿外一路往里,兵士蜂窝一般涌进红漆大门,盔甲上的黑羽在在显示:这是拱卫皇宫的羽林卫。

  龙鳞卫为私兵,而羽林卫,却不专属一人,为整个杨氏服务,平日里都在外宫巡视,并不入内,此时却出现在这明华宫内——

  有伏地大臣高呼:“清君侧,诛妖邪!”

  羽林卫将龙鳞卫包饺子似的在外又包了一层,龙鳞卫刀剑对着群臣,而羽林卫刀剑,则对着羽林卫。

  文官内胆气小些的,腿脚早已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生怕自己成了今日权力相轧的踏脚石,便是没眼色的,也都瞧出来了:

  今日这情形,历朝历代,总有那么一两起,不论前朝的中冶门兵变,到今日的“后宫巫蛊之变”,只是不知,今日这一起,究竟是谁起的头了。

  杨照居高临下地看去,发觉几个素来亲近的,从前的房太保、礼部侍郎,不甚亲近的户部侍郎,前老丈人,都在那高呼队列,心头登时一片彻冷。

  容妃不过是寻常,可他们挑战的——却是他杨照的权威,圣人的颜面。

  一股闷气直冲喉头,他猛地咳了一声,手掩住,李公公尖叫一声:“圣人咳血了!”

  “中山王谋逆,尔等若欲追随,等同逆贼!”杨照摆袖甩开李德富的惊惶失措,一双黑眸冷冰冰地看着外围层层叠叠的甲士,“谋逆者,九族俱灭,阖族无存!”

  羽林卫们噤声不语。

  “常在喜!”

  “穆琛!”

  杨照每唤一人,那人都低下了头颅,不敢与那双凤眸相对。

  “圣人为妖妃蛊惑,早已失了伦常,如今竟为了一届妖妃,欲将群臣屠戮于此,臣等再是忠义,尚有一家老小在养,圣人啊……”

  有老臣流涕。

  周围甲兵加身,御史右大夫荣科淮推搡不能,竟直接烈性地往廊柱上一撞,“嘭”一声清脆的响声,血溅朝堂,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进气不及出气多,眼瞅着是不行了。

  “妖妃当道,国将不国!”

  又一老臣以头抢地,嚎声不绝。

  情形愈演愈烈,杨照习以为常地往四周找寻谢道阳,希望他能出个主意,却发现此时他不知为何没在殿内,反倒是对上了杨彻近在眼前的眼睛。

  这一双杏眼如无辜懵懂的小鹿,只是此时那些野心谋划不再遮掩,连同得意和嘲讽一同展露在他面前。

  正当圣人怒不可遏间,外围一个年富力强的老臣不知怎么的与龙鳞卫起了冲突,那侍卫到底年轻,没敢动弹,却被反手一捣捣入了腹内,直接被开膛剖了腹。

  便如滚水入油,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直接爆发了开来。

  龙鳞卫内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平日里吃住在一块,同袍之谊不比寻常,眼见兄弟不幸罹难,血色哄起了气性,朝臣们与龙鳞卫们竟当真起了冲突。

  刀剑无眼,尤其这文臣居多的朝堂,武官们入宫宴时又早解下了随身佩剑,此时竟只得赤手空拳对付。

  不一会,和睦的宫宴成了血溅的修罗场。

  平日里出入必有无数拥簇的朝臣们,皆成了任人宰割的土鸡瓦狗,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

  羽林卫拔器相迎,与龙鳞卫站到一处,杨文栩站出来,护着自己一派朝臣围成一圈,与王右相那一处泾渭分明、遥遥相对地分列大殿两旁。

  只可惜王氏那一派大多为笔杆子、嘴炮厉害的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杨宰辅那一派自小习武的勋贵,明显折损了许多,各个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

  这下一分,中间的圣人与他身前被押着的中山王便现出来了。

  杨照大喝一声:“羽林卫再不停,孤便让中山王立刻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杨彻好笑地耸肩,伸手轻轻一拨,肩头方才还控得牢牢的武器便瞬间离开了,在杨照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那眼神瞬间从得意化为无辜,轻声道:

  “圣人,臣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杨照蓦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边最为倚重的侍卫,竟然早就被买通了。

  前殿一片混乱,龙鳞卫与羽林卫战成一团,文臣们纷纷寻隐蔽处躲避,武官们也各自爱惜羽毛地抱团,显然极少有人肯当真为了金銮殿上那位豁得出去。

  前朝的混乱也影响到了后殿。

  冷兵器与甲胄之间的相击声,哀嚎与呵斥交织,苏令蛮顺手拉了一把惊慌失措跑过的一个宫婢道:

  “前朝发生了何事?”

  宫婢一身藕粉宫装,两个丫髻散乱一团,只知门头苍蝇似的乱窜,口中咯咯打起寒颤:“明华宫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谁与谁打?”苏令蛮捏着她不肯放。

  宫婢在这黑小子面前怎么也挣脱不得,哭着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龙鳞卫与与羽林卫打成了一团,许、许多大臣都殒了命,血,血溅得到处都是……”

  若说殿中方才还有人站得住,此时却都慌张失措地站了起来,在座不论是宫妃还是官眷,在前殿都有老爷儿郎在,此时听到打成一团,登时都乱了。

  能在朝野之地圣人座下打起来,必是能朝野震动的大事,官眷们很有几个嗅觉敏锐的,立时猜到必是出了改朝换代的大事,恐怕是……有人欲逼宫了。

  蓼氏腾地站起,她倒不是挂怀鄂国公,只是今日大郎也去了。

  “走,我等一道去瞧瞧。”

  她素来是个坚毅的,尤其几个勋贵夫人里,很有几个白鹭书院出身骑射功夫厉害的,也随了出去,苏令蛮想了想,亦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太监服跟了上去。

  呼啦啦一大片出门,孰料门口只许进不许出,羽林卫们将门口守得死紧,长长的刀戟对着殿内:

  “外边人荒马乱,夫人们还是稍安勿躁得好。”

  不论是以身份恐吓,还是软言相劝,守门的一队羽林卫们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半步不肯放人。

  蓼氏为首的一干夫人娘子只得又灰溜溜地进了殿。

  一进殿,迎接她们的便是容妃的一声讥诮,她此时双手被缚,由着慈宁宫两位嬷嬷看着,只要前朝旨意没下来,便没人当真如何了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位夫人,现下轮到你们了。”

  谁都知道,此时被圈在这殿里,还有一层意义——她们成了能要挟前殿男人们的筹码了。

  不论出自谁的授意,但凡前殿老爷们有估计,便趁了对方之意了。

  容妃这一发话,简直是引起了众怒,新晋的王嫔跺了跺脚,道:“姐姐不顾惜自己,难道还不顾惜阿母?”

  她口中阿母,自然是王右相之妻,此时也位列席上,与宰辅夫人相对,两人面色都带出些郁色来。

  不论心中如何打算,刀剑无眼,家中顶梁柱要真出了事,那好日子也得到头了。

  王母魂不守舍地不知在想什么,反倒是杨夫人压得住,最高位分的容妃失势,她作为皇叔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有资格管一管。

  “诸位夫人娘子也莫要着急,我等在这不起内讧好好待着,便不算给老爷们添乱了。

  “我们女儿家天生弱势,旁的也管不了。”

  她这话一出,原先还蠢蠢欲动的官眷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心想:是啊,她们又有什么本事?羽林卫们个个都是青壮儿郎,便想冲出去,又如何冲得过?

  容妃嗤地笑了声:“一个个皆是国之蠹虫,成不了气候。”

  “等着吧,若中山王举事不成,必要拿着尔等性命为难,到时候便看看,你家老爷儿郎们到底肯不肯舍得了你们去!”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仓皇的一丝……不确定。

  谁也不想赌这唯一的一丝不确定。

  “中山王?阿窈,你告诉阿娘,你知道些什么?”

  王母回过神来,捉到这话头,忙走到容妃近前,却只得了她厌恶的一眼,容妃赫赫笑了起来:“母亲,你伙同父亲将王嫔送入宫中时,可曾顾惜过女儿?”

  “乳母污女儿时,你可曾鼓起勇气来帮一帮女儿?”

  “绿袖绿翘背叛女儿时,你可曾帮女儿挡一挡?”

  苏令蛮黑瘦的脸庞垂了下来,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听着容妃语气不稳的恨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固然不是同情,却也不是幸灾乐祸。

  容妃吃吃笑了起来,王母满脸的惶急与不自在似乎逗笑了她,她面上呈现出一种得意与猖狂,苏令蛮直觉她此时精神不大正常。

  笑了一会,又哭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苏令蛮、苏令蛮,只可惜……本妃看不到你死的一日。”

  苏玉瑶与蓼氏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容妃当真是脑子坏了,谢灵清蓦地出声:

  “容妃娘娘,七娘一直很好奇,为何娘娘这般恨毒了敬王妃?”

  容妃却沉着脑袋不回答。

  苏玉瑶嘲笑她:“我阿蛮姐姐福大命大,怎会轻易死了?”

  容妃娘娘这才死气沉沉地抬了脑袋,掀了掀唇冷峻道:“西郊走水,别庄十不存一,你阿蛮姐姐……怎么会死不了?”

  三千精兵围府,不许一只苍蝇飞出,走了水,也活该死在庄里。

  这时,敬王府西郊的别庄秩序井然,夜色悄悄浸染了这附近一大片庄子,谁也不知道,就在方才,他们刚刚避免了一场浩劫。

  麇谷居士拍拍手,连着马元数十鬼谷子门人领着林木为首的敬王府侍卫,将捉到的宵小之徒悉数丢到了地上,连到数百个桐油桶毫不留情地砸下去:

  “当真是心狠手辣,若非杨师弟提前知会,这一片估计要片瓦无存了。”

  林木喘了口气,心里也是一阵后怕,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道:

  “多谢诸位先生,否则……”

  麇谷居士拍拍他肩,一个活泼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狼冶欢快道:“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木眯了眯眼,底下人接触到这眼神忍不住一个发抖,却听这黑面郎君好不容情道:

  “不必等主公回来,既然他们这般欢喜桐油,便让他们也试一试这油浇火烧的滋味吧。”

  麇谷居士毫不动容地哼了声,负手走了。

  马元到底心软,可转念一想,这等人既能毫无愧意地干出这等事,也会穷凶极恶之徒,林侍卫这般处置,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便也心无挂碍地上马走了。

  鬼谷门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唯独狼冶腻在府内,兴致勃勃地要看这火刑。

  就在这边火烧宵小之时,苏令蛮却站了出来。

  她挺直了略佝偻着的背,将面上的易容用特殊药水抹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粉馥馥的俏脸,这般穿着灰扑扑的太监服走出来,笑道:

  “容妃娘娘恐怕错了,阿蛮……福大命大,可是没死呢。”

  殿内无数双眼睛哗地递了过去,只见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高瘦的小太监步态轻盈地走出来,纤纤细步,仪态格外的从容,尤其那一张脸露出时,在这沉郁的室内,仿佛点亮了整个殿堂。

  这世上便有一种人,脂粉未施,衣饰简朴,却仿佛得天之所钟,她什么都不需做,却胜过了世上许多做得太多之人。

  “阿母,阿娘。”

  她先分别向宰辅夫人与蓼氏行了礼,王文窈抬头见她,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抖着唇道:“苏……苏二娘子,你如何会在这?”

  “为何不能在这?”

  “你不是——”

  “容妃娘娘莫非是要问阿蛮,那时疫之症?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前日春满时疫之症已解,不巧……阿蛮受过麇谷居士指点,不说学医有道,却也有些门路,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

  容妃知道苏令蛮是胡扯,苏令蛮也知道自己是胡扯,时疫若是这般好解,那也没有从前那一城一城的死者了。

  居士纵然厉害,可也不是万能的。

  但旁人不知道啊,何况听两人话语机锋,敬王府时疫恐怕当真是由容妃所起,而且之前话语里透着的讯息极其可怖:这容妃还想一把火烧了敬王府别庄,若只单伤害了敬王妃便罢,可还欲致敬王于死地……

  毕竟谁都知道,敬王夫妇是被圈禁在京郊别庄的。

  在座官眷没有人会认为,容妃所行单出己愿,后头站着的最大受益者——唯有当今圣人了。

  “你出来了,他……也必定来了。”

  容妃恍惚一瞬,突然垂下脑袋,试图将乱七八糟的脸遮住,苏令蛮看着她惶急模样,一哂:

  “娘娘放心,我夫郎不在此处。”

  蓼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自打敬王府被隔离,她便没见过阿蛮,苏玉瑶也暂时忘记前殿的兵荒马乱,拉着苏令蛮问道:

  “阿蛮姐姐,我就说你没事!”

  苏令蛮顺着接了几句话,这才走到最前,朝殿中或萎靡不振或心不在焉或惶惶无终日的妇人们道:

  “我知道诸位必不甘心成为家人掣肘,若信得过敬王府的话,便听阿蛮安排。”

  王夫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如何信得过你?”

  苏令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王夫人受不住,才指着几个方向唤道:“袁夫人,公孙夫人……”

  她一个个点过去,约莫十来个便止,其余人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唯独点过去的女眷面色有着不起眼的异动。

  “这几位夫人,未免我等计策露馅,恐怕需要受一受罪了。”

  苏令蛮口中说的客气,手下动作却快,不一会,随着她的指示,鄂国公府、宰辅府,与谢府等身边侍婢联合起来,将这几家官眷悉数绑严实,连口中都塞了破布,不许人出声。

  她这才解释道:“方才本妃在暗处观察,发觉这几家老神在在,甚至有妇人心情愉悦,便大胆猜测,必是与羽林卫一道的反叛之人,未免保险起见,还是先绑了再说。”

  苏令蛮这话轻巧,实际却委实是好好观察,破费了一番功夫的。

  不过到底没人会在意与提防一个小太监,是以这观察倒是进行得很轻易,这般走一遭下来,有些异样或太过沉稳之人,都被她当做一党全绑了。

  容妃嘴里也塞了抹布,面上恍惚,半晌又瞎乐呵不知什么,神情一变再变,苏玉瑶在旁偷偷觑了几眼,忍不住拉了拉谢七娘的袖子:

  “七娘,阿瑶觉得……这容妃好似这里,有问题。”

  谢灵清没说话,只听着苏令蛮在前面布置,眸中隐泛笑意。

  自古便没有不流血的政变。

  中山王不臣之心,显然是昭告朝堂了,他虽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可明眼人看得清楚,羽林卫与龙鳞卫打成一团,刀枪剑戟丢了一地,地上流淌的血,几乎要积成河。

  圣人仓皇四顾,只觉自己如丧家之犬,身边不知谁可信。

  保皇党要冲上来,宰辅派出乎寻常的静默,圣人朝杨文栩求救:“皇叔,莫非您当真要看着侄儿死在这逆贼手上?”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杨文栩只得勉为其难地动了动。

  勋贵一脉也象征性地站了出来,中山王却成竹在胸,眯眼笑道:“堂叔父,您当真要与侄儿作对?要知道,您那好夫人可还在内殿呆着呢。”

  “哦对了,”中山王举目四顾,他有一双文秀的眉毛,说话客气而坦然:“诸位大人的妻女可都被羽林卫好生守着,大人们尽可放心,羽林卫门素来威武,自不会让旁人动不她们一根毫毛。”

  话说得好听,可谁都听出了其中威胁之意。

  妻女在人家手上,不免投鼠忌器,众人不约而同地慢下了手中动作,连保皇派都弱了气势:一边忠君,一边妻女……可该如何抉择?

  宰辅一脉本就打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不吝于推波助澜之举,一听这话,哪里肯真的让自家妻女涉险?原来还装腔作势地做些敷衍动作,以对抗羽林卫,此时弱得近乎无。

  圣人看得气苦,有一口血喷了出来,登时便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圣人昏了!”

  李公公急怒道:“中山王莫不是当真要弑弟继位?”

  这样,就不大好看了。

  中山王叹口大气,挥手让人将圣人扶下去看太医,背负双手几乎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殿中打斗。

  保皇派没了主心骨,本就绵软的抵抗在圣人倒后更是乱了套,龙鳞卫也如一盘散沙似的被冲散,被羽林卫三下五除二地绑了。

  “慢着!”

  就在羽林卫欲将残余龙鳞卫一刀一个解决了,杨宰辅出言阻止:“中山王,还是莫要太过。”

  中山王眼见胜利在望,对杨宰辅出言并不恼怒,瞥他一眼,杏仁眼眯起,笑得格外文雅:

  “便听叔父的。”

  是叔父,只是是隔房的叔父。

  杨宰辅唇角微掀,默认了中山王的招抚。

  中山王早就打探清楚,敬王父子多年失和,杨宰辅大权在握,并无意废帝立新,是以他用重金砸开了宰辅夫人的门板,以枕头风吹得宰辅大人靠向自己——再不济,在他举事时,保持中立便可。

  如今看来,这枕头风果真极有用。

  中山王筹谋多日,一朝翻身,终于扬眉吐气,便看着满地狼藉、尸首乱飞,也毫不介怀,顺心顺意地踩着血肉铸成的道路往外走。

  诺大瑰丽的明华宫,早已成了人间修罗之地,几无下脚之地。

  圣人这一昏,他自觉不大放心,生怕是纵虎归山,便干脆跟着李公公与太医院几个一道去了乾元宫,只交代羽林卫莫要放人,言语客气地请众臣呆到中山王来为止。

  杨照这一昏,便是半日。

  朝臣们与女眷们也都被拘了半日,在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时,圣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举目四顾,发觉自己还躺在熟悉的寝宫内,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正自侥幸间,却见眼泪涟涟的李公公哭丧着脸道:“圣人,您终于醒了!”

  圣人觉得不大对劲,翻身欲起,却发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之前的经历才一点一点在脑中回放了出来。

  李公公满脸哀色,圣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种种,竟是真实,不由闭了闭眼:

  “公公,孤……输了,是也不是?”

  李公公垂着脑袋没吭声,反是床旁另一道最近听熟了的嗓音替他答了,这声音里,有志得意满的轻佻,更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我的好弟弟,你当然输了。”

  中山王笑眯眯道。

  圣人微微侧过头去,不欲看这人的得意,嗤地自嘲一声:“孤当真是眼瞎。”

  白白养了这一头狼许多年。

  中山王并无意听手下败将的自我剖析,负手道:“旁的多说无益。圣人若想好好活着,这有纸有笔,不若写份禅位书,好让哥哥安心。”

  圣人朝他呸了一声,口水溅到中山王面上,他不在意地以袖揩脸,哑然失笑:

  “圣人,莫怪哥哥赢了你,哥哥这许多年,可都是这么唾面自干着过来的。”

  “写吧。”

  “如若还要圣德太后后半辈子安生的话。”

  “你——”杨照气得脸红脖子粗,偏生除了一点勉强握笔的力气,连坐起的气力都没了:“你无耻!”

  “我无耻?”杨彻赫赫发笑,笑声穿透宽阔的乾元殿,传入远处的云霄:“总比不得圣人您,连恭太妃您阿爹的女人,圣人您都能拉得上床、受用得去。”

  圣人面上一瞬间的变色没有逃过杨彻眼睛,他摇摇手中折扇,笑道:

  “想知道大兄我怎么知道的?

  “那这便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十年前,我头一回来长安时,送圣人的一只金刚鹦鹉么?”

  那可真是一只稀罕又华丽的鸟儿。

  圣人眨了眨眼,他确实记得,确实稀罕,还会说几句俏皮话,中山王声音低沉,似还带着一点追忆时无可奈何的怅然:“阿巧可是我打小的伙伴,我没舍得留在中山便带来了长安,孰料圣人看上,一句话便弄了过去。”

  弄过去便弄过去了,可孰料没出十日,他便在圣人的宴上见到被拔了羽翅炖得香喷喷光溜溜的阿巧。

  “圣人可还记得当时您如何说的?您说,您不过是想试试——这金刚鹦鹉的滋味是不是与白乳鸽一样。”

  说起往事,除了眸光还有些凶狠,中山王那张文秀的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得不惹人讨厌,“这是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权势,什么叫屈辱。”

  心爱之物被夺去,被糟蹋,最后还要说句“又老又柴,不怎么样”,中山王笑着拿折扇点了点圣人下巴,道:“恭太妃帮着我一道将圣人丢弃的阿巧葬了,我二人总有些莫逆情意。”

  “哦,对了,还有许多消息,包括您那容妃的先知先觉,也都是太妃暗中传与王兄的。”

  中山王说起恭太妃时,并不如口中那般看中,反是有些轻慢。

  圣人抿了抿嘴,倔道:“孤不会写的。”

  “何况便是禅位,也不该是你中山王,我嫡支还有敬王杨廷,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中山王?”

  这话原也在理。

  “原先我还在头疼这事——不过,这还得多谢圣人相助,圣人您不是让容妃安排去放火烧庄了么?”中山王摊手无辜道:“想来那现在赶过去,那边边也该只剩一堆枯骨了。”

  可怜京畿第一美郎君,岫云杨郎,死时也不过是寥寥的枯骨一堆。

  圣人面色发白,捂着胸口“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还有件事,也与你说一声,”中山王拍了拍杨照的脸,戏谑道:“圣人不是一直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么?那该去问问您的好姘头,恭太妃每回与您私会时,让您不可自拔的香,是什么香。”

  “噗——”

  圣人怒急攻心,喉头发甜,又喷了一口血出来,脸如金纸,再无人色。

  “圣人今日所得,皆是您咎由自取,可怪不得我。”中山王慢吞吞地将宣纸与御印置于榻旁的几上,示意身旁留下两人监视,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圣人捂胸喘息,只觉便是从前皇叔欺人,也从无一日这般生恨。

  “圣人,中山王连太医都不让给您真看,这药……也不对症,若您继续这般执拗下去,恐怕……性命不保啊。”

  李公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他。

  圣人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他从无一刻这般清醒地知晓:他这条命,久不了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外边如何了?”

  李公公摇摇头茫然不知:“奴才不知。”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孤身边,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忠心之人。”杨照喟然长叹:“孤恨啊。”

  李公公揩了揩泪,伏地劝他:

  “圣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顺着中山王,啊?”

  “休想!”杨照胸口喘息不定,恨声道:“我大梁王朝便是万劫不复,也不能给了这狼子野心之人!还不如与……与了敬王。”

  “敬王?”

  李公公惊疑不定:“敬王他不是被一把火……”

  圣人痛苦地闭了眼睛,半晌又睁开,常年阴鹜的眸中此时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公公速速去将中山王唤来,便说,说……孤愿意传位给他。”他伸手,拍了拍李公公枯瘦的双手。

  李公公望着龙塌上从前威风凛然的圣人,如今成了病恹恹的一条虫,面上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颤巍巍起身,朝门口走去:“老奴这便去。”

  监视之人中,面面相觑着默默分了一个人跟去。

  往日里繁盛而浩荡的乾元殿内,此时只燃了一盏幽幽的烛火,清晨熹微的光给大殿映上一层清冷的光,整个宫殿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

  监视的侍卫朝床榻上看了眼,发觉圣人死生不知地躺在榻上,生怕这人还未写旨便过了身去,垂头欲探一探鼻息,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便模糊了,口中的惊呼还未出,人便倒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身体重重落在地面上的钝响惊动了一直模模糊糊的圣人。

  杨照睁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床前慢慢走进的方正脸盘,黑衣短打,身形伟岸,仿佛照亮了这一地天光:

  “阿……阿阳?”

  谢道阳行动如风地伏在圣人床前,眼中先含了不忍:“圣人,臣来晚了。”

  杨照的疑心一下子去了。

  可他太疼了,胸口风箱似的喘不上气,他揪着手掌心,才缓声道:“阿阳今日为何……”

  “臣,臣有罪。”

  谢道阳蓦地跪下身去,“臣听闻容妃娘娘派人去了敬王府,臣……不忍见圣人兄弟阋墙,”他伏地谢罪道:“欲止大火烧庄——”

  “敬王被你所救?”

  杨照体内突生一股力气,急急打断他,脸上的笑方要出来,却被谢道阳的颓唐给冻住了,谢道阳哀声道:“臣无能,去得晚了,敬王……敬王还是去了。”

  “如此。”

  圣人歇了口气道,胸口热辣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泪盈于睫。

  其实若当真要将皇位传于中山王,以杨照睚眦必报的性子,必是万万不肯的。

  “阿阳,有一事。”

  谢道阳附耳过去,随着圣人语声,瞳孔睁得越发大,呼道:“圣人万万不可!”

  “阿阳你与孤相伴多年,孤时日无多,这点子微末心愿,你也不肯?”

  谢道阳怔了半晌,方重重地垂下头去,伏地施礼,沉痛道:“臣,遵旨。”

  那边中山王满怀得意地乘了辇车出门,方出乾元殿,转至御花园,便发觉身后颤颤巍巍追来的李德富李公公。

  “李公公所来何事?”

  他叫停了辇车,纡尊降贵地问。

  李公公俯身施礼,只道:“圣人……肯了。”

  ——肯了?

  中山王立时领会到所指何意,心中狂喜,再顾不得前殿之事,一叠声吩咐辇车回转,走至半途,突又吩咐身边侍卫去将内殿女眷们领出好生安抚,莫要当真惹恼了宫内众臣,才又匆匆往乾元殿去。

  “圣人当真是少年俊杰,识时务得很。”

  中山王一跨入乾元殿,便笑着道。

  他没注意殿内侍者,光顾着朝龙榻旁的桌几上瞧去,远远瞧去,本来空白的御旨上密密麻麻一段黑字,皇位唾手可得,中山王欣喜若狂,不疑有他,快步过去,拈起御旨一目十行地看去,果见圣人亲笔禅位之书,只欠了一方御印。

  “满意了?”

  圣人幽幽地道,他直挺挺地躺着,目露死灰。

  中山王得偿所愿,也愿意垂怜一下这被人坑了一辈子的弟弟,柔声道:“圣人勿忧,您心爱的女人,孤会帮您一起送上路,让他陪着您一块去的。您……黄泉之下,必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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