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阁二楼。
头顶的琉璃灯幽幽转着,灯光明灭不定,苏令蛮不自觉往后一退,恰好一脚踩入粘稠的血浆里。独孤信喷溅的血液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人体的温热,让她足间不自觉颤了颤。
所有的一切已然可以捋出一条完整的线,自东望酒楼听得的支离片语,到刘轩警告,再至独孤信身死,一切已经严丝合缝地合成了一个圈。
那尸位素餐、祸水东引之人自然是独孤信,这赏梅宴也果然是挂羊头卖狗肉,专为独孤信设的一场局,一旦独孤信身死,北定兵马司必定乱成一团,接下来……
只有等兵马司内部军职的洗牌完成,其余家眷方可出去。这白云庄此时就是个巨大的牢笼,只能进不能出。
苏令蛮虽然鲁直,但脑子转得不可谓不快,不过几个片段,便已将杨廷的打算推得七七八八,长长的睫羽在昏暗中忽闪忽闪的:
“杨郎君,当真要杀我?”
她不答反问。
杨廷眼里泛出一丝可笑来:“莫非是我从前的态度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在我这儿能有特殊行事的便宜?”
若果真如此,那这苏阿蛮便真正愚不可及了。
苏令蛮摇头:“郎君几番救我,阿蛮感激涕零,自不敢以此为骄。只郎君既杀独孤信,便当知道,独孤信座下有两员猛将,一为其大郎独孤勇,力能扛鼎,勇武过人,二为其家将钟辛谅,这人武力平平,但智计过人,早年为独孤信所救,一直忠心耿耿。”
杨廷手挽了个剑花,长剑入鞘,示意她:“继续。”
看样子有门。
苏令蛮暗中松了口气,足间挪了个位置,离开那一团血渍糊啦,定了定神道:“这两员虎将在定州兵马司威望极高,若郎君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兵马司,只是囚禁家眷恐怕不成。”
小娘子的皮肤在琉璃灯下白得几乎发光,剪水明眸里不再是粼粼秋波,带着些强自的镇定,反有些奇妙的反差来。杨廷一时收了心思,觉得倒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起码不是动不动哭了鼻子:
“那你有何好主意?”
苏令蛮绞尽脑汁想着平日里探知的消息,极力组织着语言:“独孤勇是独孤信大郎,素来受器重,想要策反绝无可能。但钟辛谅却不然,这人虽智计过人,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她卖了个关子,杨廷也不催,退一步直接坐到八仙座上,支着额静静看她述说。
“钟辛谅有个挚爱之人,只这人从不露于人前,整个定州城没几人知晓——若寻到此人说服了钟辛谅,那便可兵不血刃地卸了独孤信的一半兵力。”
苏令蛮垂下脑袋,福了福身:“阿蛮愿为郎君使,肝脑涂地。”
这话说得委婉动听,实质意思就那么一个:你放了我,我给你办事。
苏令蛮蹲得小腿发麻,都没听到杨廷吭一声,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只见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好似天地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动得了他似的。
她复又垂下了脑袋,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好”字,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连忙抬头,杨廷冷淡地道:“还不下去?”
苏令蛮又一次死里逃生,险些喜极而泣。
在经过粉衣女郎刚刚扑地之处,突地停住脚步,俯身拾了样东西,反身郑重道:“郎君,其实阿蛮有句话想说。”
杨廷蹙眉,显见事有些不耐了,“何事?”
“郎君不觉得奇怪,为何独独阿蛮来了此地?此人扮作阿蛮挚友,引阿蛮来此,怕是早有预谋,好让阿蛮撞见这一幕被灭口。敢问郎君身边,是否都稳妥?”
苏令蛮从来不信巧合,只有人为创造的偶然。有人想借此杀了她,设下这一条毒计,这粉衣女郎从身形到衣服甚至发髻都与罗婉儿一般模样,甚至能提前探知杨廷的计策,选在恰好的时机将她引到此处,一是杨廷身边必然有人泄了密,二是便是对她脾性极为了解。
相信她就算不在临溪阁三楼见到,必然也会被别的引着过来,至于为何选择如此迂回的方法,她一时还想不通。
身后仿佛有重重迷雾笼罩,让她不见青天。
杨廷神情冷肃,眉眼间是万年不化的冰雪,便听到了这等消息亦是不动声色,挥手道:“先下去吧。”
小娘子轻巧的足音消失在走廊。刘轩自暗处走出——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到了此处。眉眼俱是戏谑,连胸前轻摇的折扇都带着打趣的意味:
“你又放了苏二娘子一回。”
杨廷瞥了他一眼,闷声不语。
“这许多年来,从来只见你杀伐果断,唯独在这个苏二娘子身上,你这个冷面郎君一再破例,一软再软,可是看上她了?”
杨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胡扯。”
“死鸭子嘴硬。”刘轩唰的打开扇子轻轻地摇了摇。“便苏二娘子提的钟辛谅之事,旁人查不出,我东望如何查不出?还需她一个小娘子出手?”
“你待如何?”杨廷撩起眼皮,“若小刘掌柜的愿意,也可立刻提刀去杀,只麇谷居士会不会到你酒楼撒一把蚀骨散,我便拿不准了。”
“好好好,”刘轩举起双手,“我不提,我不提了,行不行?倒是——”
他话锋一转,面色凝重了起来,“你身边的桩子,可需好好清一清了。”
杨廷莞尔:“清了还会再进,何必劳烦?此番也不是没有收获,有些人趁机跳出来,那我便好好养着他,让他好好为身后的主子谋一谋福利。”
“阴!”刘轩竖了根大拇指:“真应该让长安城里那帮瞎了眼的老头子看一看,这清风朗月的无垢杨郎长了如何一副黑心肠!”
杨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刘轩“嗖”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接下来如何做?”也不知怎的,杨廷像是生来克他的,每每到这种时刻,他便自动认怂。
林木捧了件白袍进门,杨廷顺势换下了身上这件血迹斑斑的袍子丢至一旁,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徒留刘轩在后“哎哎哎”地跟了出去。
——至于一楼厢房内早就睡死的壮汉,便只有让他陪独孤主子一同赴死了。
苏令蛮回到临溪阁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这人素来有副大胆子,既打定主意要做,便不会退缩。只此番幕后之人不知是不是与八年前下毒之人为同一波,若是……
那就说明对方按捺不住了。
绿萝默默跟随,只觉身前小娘子安静得过了分,仿佛凭空长大了些许。忽然听到她问:“绿萝,刚刚谁推我,你见着了么?”
“二娘子是说二楼门前你跌入门中那一回?”绿萝摇头,“并无人推,倒是我捡到了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圆溜溜的棋子,玉质温润,极为名贵。
苏令蛮伸手接过,若有所思:看来这幕后之人了不得啊。
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这十四年的人生,除却比旁人宽胖了点,抗燥了点,她并无出奇之处,便阿爹阿娘也不过是极其普通之人,如何招人这般惦记?
眼下线索太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苏令蛮走到罗夫人身边之时,发现之前遍寻不着的罗婉儿此时正喜笑颜开地朝她挥手,一身的轻粉宫纱缎,衬得那脸又肥了一圈。
她并无意迁怒,只问:“你都去哪了?”
罗婉儿扯着她去了角落,将刚刚所行之事细细讲述了遍,从出恭讲起,原来她在门外便见到了李鹭,当下色心抵过了友谊,干脆在后跟着,打算来个美丽的邂逅。
及至在听雪林拦住,对李小郎君一番诚心表白,孰料竟当场被拒,罗婉儿委委屈屈地道:“李鹭这厮委实不给面子,当着这许多好友的面,明褒暗贬地将我奚落一顿,就差指着鼻子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可我看你一点不伤心。”苏令蛮指出不对劲之处,罗婉儿哈哈一笑,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抚,却发觉那荷包掉了,这才有点伤心,“那是自然。我堂堂太守之女,岂是吃素的,本想小小教训一段便罢,没想到……”
李鹭称酒劲上头,去了三楼休息,没料竟是与一妇人秘密干起了男盗女娼的勾当,战斗正酣之际,罗婉儿这彪悍的小娘子硬闯了进去,扯了他衣裳。
“可惜我那荷包丢了。”罗婉儿不大开心。
苏令蛮默默地递了过去,只觉得自己过分愚蠢,许是刘轩那警告反而起了反作用,关心则乱,让她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小小的荷包鼓鼓,罗婉儿一下子认了出来,立时笑得跟只白面包子似的:“阿蛮你真好。”顺手接了过去,一边厢继续讲她的大业。
“李鹭这混蛋,都被扯了衣服也不怵,反倒那庾吏的新妇吓得簌簌发抖,”罗婉儿叹了口气,“我也不欲为难这一对野鸳鸯,便只叫了庾吏来将她媳妇带回去,就是这顶绿帽子带实在啦。”
苏令蛮简直听得哭笑不得,她去那一回大约是事情结束不久,难怪罗夫人半点不着急,大约是心知肚明的。
至于苏覃——
本就与她关系不亲,说与不说,苏令蛮反而不大在乎。
这时,临溪阁已经有一拨人乱了,原来有人发觉——他们都出不去了。
庄外密密麻麻一片甲兵围拢,刀枪剑盾,阵势赫然,望之便有森然之感。
罗太守出现在众人面前,手往下压了压,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太守,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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