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主府
寝殿里头跪了一地的太医, 许皇后再三确定, 院正就差拿人头担保, “建章公主无碍, 顶多受了惊吓, 老臣这就开两帖安神的方子。”
许皇后挥手放人走了。
如临大赦的太医院众人, 一连叩了好几个响头, 各自搀扶着告退了。
许皇后斥道:“行了,再打扰了公主,本宫拿你们试问。”
江窈挑开床幔, 盘膝坐着,“母后……”
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确实不打紧, 连根头发丝都没断的那种。
许皇后道:“本宫早说了, 入仕的学子才念什么四书五经,你又不去考功名, 平时连《女诫》都看不进去的人, 要不是你父皇, 你也不会遇到刺客……”
“母后您别担心我了, 您都听说了吧, 有人搭救了我。”江窈想打听哑奴现在怎么样, 毕竟当时的情况,她看着都觉得渗人。
“虽然是个奴籍,但他救了你, 本宫会重赏他的。”许皇后担忧的看着她。
“那他现在要紧么?”江窈问。
“这个本宫不清楚。”许皇后摇头, “若是他救驾有功,光荣牺牲了,本宫也会抚恤他的亲人。”
许皇后的回答太官方,江窈早就知道许皇后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打心眼里的宠爱自己不假,甚至可以用溺爱来形容也不过分。
但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许皇后的……淡漠。
许皇后扶她躺下,江窈看着她给自己掖被角。
三观不合真的是一件头疼的事。她又不能傻乎乎的跟人硬掰,站在对方的角度,只会觉得她不可理喻。
起码尊重是相互的,何况许皇后待她掏心窝子的好。
江窈开启装睡模式,等许皇后的脚步消失,没多久连枝端着药碗进来。
“殿下放心。”连枝一眼看穿自家公主的心思,“刚刚相府派人来递了信,哑奴……命算是保住了。”
“什么叫命算是保住了?”江窈掀开被角,转身找鞋袜。
连枝赶紧劝住她:“奴婢也问了,传话的小厮说,伤慢慢养着就好了,以后不能再习武,跑跑腿之类的都是可以做的。”
江窈还是不太放心,要是没有哑奴,她现在能不能再蹦跶,都另说呢。
“许皇后回宫了,留了赵嬷嬷在这儿,现在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经过赵嬷嬷的许可。”连枝惴惴不安的问,“殿下明白奴婢的意思吧?”
“不就是想看着我么?”江窈坐在床沿,和她干瞪眼。
连枝道:“估计再晚些,郑太后也会过来瞧您,您换成什么时候出去都行啊,才出了这档子事……”
“我当时确实吓得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胆战心惊的,更多得是怕连累别人。”江窈一五一十道。
连枝不太理解:“哑奴能有今天,当初您对他也有恩,您没必要自责,谢相也不希望您会发生不测的,现在哑奴救了您,不说以后的前程,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最起码不愁了。”
“不一样的。”江窈道,“那要看我连累的人是谁。”
如果换成谢槐玉为了她受伤,她肯定第一反应不会是觉得连累。
正如连枝说得,这天过后,人人走马观花似的,都来公主府探望她。
郑太后雷打不动的每天都来,光熙帝也来看过她一次,和她郑重提了哑奴,说要赏赐他。
江窈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这回可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江煊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石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以及各种补品药膳。
“皇姐,你这儿快成太医院了,到处都是药罐子的味儿。”江煊评价道。
江窈对此也很绝望,嘘寒问暖她不缺,总之看到江煊过来,她不太高兴,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江煊见她没多大反应,拿着扇子在花园沾花惹草了一圈,“我今儿才知道,公主府比宫里头还要安逸,外头都天翻地覆了,你这儿一丝风声都没有。”
“连枝,送客。”江窈跳下秋千,“我要歇了。”
“你再歇,本来没什么要紧的,被你给歇出病来。”江煊面带微笑。
“不然听你给我卖关子?”江窈看着一动不动的连枝,“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东宫的人?”
连枝解释道:“奴婢……”
江煊下意识挡住视线,刚好让连枝躲在身后,“皇姐,你不觉得这事儿蹊跷么?”
江窈迟疑三秒,开口道:“以前没发现,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江煊:“……”
“说正经的。”江煊正色道,“父皇这几日在朝上大动干戈,现在全程戒严,到处都在搜捕刺客。”
江窈静静听着。
“国子监藏书楼出人命了,当时给你带路的书童,伤得最重,四更天入了敛。”
江窈听到这里,才有了几分心有余悸,第一次真切的感到动荡不安。
“多亏有书童,刺客的画像基本有了定数。”江煊唏嘘道,“哑奴也被传去刑部候审过,他和你一样,没看清楚刺客的长相。”
连枝上前添了茶水,纠结道:“看来皇后娘娘……对奴婢不再信任如初,公主府出入都有赵嬷嬷盯着,跟与世阻隔没差别。”
“大理寺派人去国子监搜查过,你猜这案子的主审官是谁?”江煊这几天也忙得心力交瘁,看光熙帝的意思,好像是想试炼他一番。
半天没等到江窈回应,见她脸色不善,江煊再也憋不住,将朝堂上的动向,大致和她说了一遍,“谢相上次办案,还是当初广阳王的案子,具体我不清楚,都说这案子牵扯甚广,对方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行刺你来的。”
江窈拧着帕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首先,你站在政治立场上,不过是个公主,手里并无实权。”
“其次,你成日里在做什么,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没有复杂的人情交际,又能妨碍到谁的利益?”
“若纯粹为了杀人灭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子监每天门庭若市,真冲着你来的,为什么会挑在国子监动手?所以,对方一不是仇杀,二不是替人卖命。”
“这样一想,只有和反贼牵连到一块儿了,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和皇家沾上关系就行。”
其实还有一点,江煊没有说。
江窈平日里交好的人里面,谢相占第一。
要知道,谢槐玉年纪轻轻能坐到相国的位置,树大招风的,谁能保证他没有树敌?
江窈茫然的看向江煊,她不是不怕的。
万一刺客卷土重来,一不做二不休……她不希望身边再出现第二个哑奴。
“我今天特意过来,就是告诉你不要担心。”江煊郑重道。
江窈小心翼翼的问:“是……是他让你来的?”
江煊知道她在问谁,事实上,光熙帝虽然有意让他历练,下了朝,他便跟着谢相一步不落的。
长安城跑了大半,他半点收获没得到,那些官吏时不时聚在一起商讨什么,再一并呈给谢相,他连插上话的机会都没有。
谢相估计看在皇姐的面子上,提携过自己两句,可是当着大小官吏的面,他吞吞吐吐,又闹了个大笑话。
难怪谢相以前都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每次见着他恭恭敬敬,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光壶流转的,姿态儒雅的不得了,可他就是能感受到疏离。
现在倒是不刻意和他疏离了,奈何他扶不上墙。
“国子监暂时封禁,因为怀疑是惯犯,刑部档案一连调了好几个晚上,我这几天没怎么合眼,刚宽衣躺下,谢相居然回府没多久,又出去了,我只好连忙跟过去。”江煊抱怨道。
江窈连跟他插科打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江煊安慰了她几句,便急匆匆走了。
江窈看着手边的盒子堆,每个上面都贴着字条,写着某某府敬上。
连刚认识不久的贺将军都派人送了药材过来。
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想念某人。听江煊这样说,想必他肯定更忙得不可开交了。
江窈本来想默默在心底,给谢槐玉打个不及格的分数,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还是在为了自己这场意外奔波。
当天晚上相府的管家便过来了一趟,十分气派的拿了张贺礼单。
江窈这几天都见惯了,即便是他府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出彩。好比一堆莺莺燕燕哗众取宠了半天,只要他一出现,就会鸦雀无声。
倒是有一口檀木箱子,里头放着一沓画卷。
她拿起来看了,看得津津有味,到夜半三更连枝催她上塌,她都不肯撒手。
看得出来是初稿,里面还留着草稿的划线图,每一张连在一起,像一副连环画。
用水墨晕染开来,画风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炫技,朴实里透着可爱。
江窈唉一声,当日在国子监,就是为了拔得头筹,拿他的什么亲笔字画,现在一看,也没有名家风范嘛,她以为拿到手,随时能裱在墙上欣赏。
而他给她的这个,只适合躲在被窝里看。
她觉得说是自己画的,都有人信。
第一幕就非常吸引眼球,森林里新生了一窝狐狸,其中有一只漂亮的让人羡慕,通体银白,盛世美颜的名声很快就传播开来。
江窈:“……”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明白,自己真的不是三岁小孩了。
然而她看得入迷,如痴如醉的。
慕名来提亲的,几乎快踏破了狐狸家的门槛,可是银狐狸谁都不喜欢,因为她有心上人了,是住在树洞里的小豹笑。
小豹笑从小孤苦伶仃,一开始是只默默无闻的小花豹,常常受到欺侮和嘲讽,豹为了生存,不得不露出獠牙,常常凶神恶煞,其他百姓都害怕他。
可是小花豹对狐狸窝很友好,只有看到银狐狸,才会憨厚的笑。大家渐渐接纳了他,还叫他小豹笑。
江窈本来想借着催稿的名目,看看赵嬷嬷肯不肯通融一下,当面问问他,银狐狸有没有嫁给小豹笑啊?
从那天过后,每天都会有连载的篇幅送过来。她最后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导致她一连好几个晚上,刚沐浴完就一心沉迷画纸,连枝苦口婆心劝她,她等连枝带上门,再悄悄下榻,鞋袜也不穿,搬着凳子伸手去够,被连枝束之高阁的画盒子。
她捧着照明的夜明珠,看到银狐狸换季褪毛期,美丽的毛发被偷偷薅走,织成小毯子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叫卖,刚好卡在这里结束。
江窈忍住给谢槐玉摔砖的冲动,她实在太想知道后面又怎么样了,她困得眼睛睁不开,就这么抱着画纸,靠在额边,沉沉睡去了。
虽是入夏,子时的晚风仍旧带着凉意。
公主府里弥漫着馥郁的暗香,盛开的花瓣,有的结出果实。
谢槐玉爬窗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轻轻蹙着眉尖,被褥半搭在肩上,中衣被她穿得松垮,若隐若现露出胭脂色的肚兜系带。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怕。没有什么会比她更弥足珍贵,他看过她的碧青钗裙,也看过她的韶艳无方。她常常高髻簪花,站在琼楼玉宇的宫檐下,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灵动,她说得没错,只需要她勾一勾手指头,甚至她都不用说话。
自己便会对她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四个字,也仅仅是对她而已。
谢槐玉原来以为,自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得知她遇刺的那一刻,才陡然发现,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他知道自己树敌无数,可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直到这次。他怕自己牵连到她,更怕自己会失去她。
他总要护她一世周全的。而不是远远的看着她。
他刚拜入谢门,谢清嵘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懦夫,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会光明正大的拥有她。
总会有那么一天。
——
晨光微熹。
江窈望着窗外,支着手肘托腮,若有所思。
她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说起来不好意思,她梦到谢槐玉了,光是梦到就算了,她可以理解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会是春梦?
还有、能不能再梦到一次……
梦境里,每一幕都像镀了一层浮光掠金,美轮美奂,要是拍成电影,说不定还能争逐下最佳奥斯卡。
他衣衫半解,她没出息的捂眼。他慢慢贴上她的指间,一一掰开,她鬼使神差,跟着他的动作,可是她眼睛还是闭着的,朦胧一片,什么都没看清。
谢夫子对她念了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整个人顿时就飘飘然了。
然后就被连枝给叫醒了。
江窈试图把今天的情绪,概括为欲不满,诸事不顺。
她真是太……不行,她得洗涤自己的幼小心灵。
连枝手忙脚乱的打翻了茶杯,忙了好一会儿。
江窈觉得真正应该慌张的是自己才对,“今天怎么毛毛躁躁的?”
“奴婢刚刚不小心,听赵嬷嬷跟内务府的嚼舌根……”连枝越说声音越小。
江窈凑到她跟前,“什么?”
连枝深吸一口气,“说……向来不近女色的谢相,去了烟花巷。”
江窈一路走出寝殿,连枝紧在她身后,见她四处搜刮起来,随手拿过挂在墙壁上的剑鞘。
佩剑出鞘,江窈一抬手,刚开始有点侠女的风范,下一秒就原形毕露,把剑当拐杖似的戳地上。
“殿下,您别着急。”连枝上前,怕她误伤自己,帮她一起扶住剑柄。
“我没着急。”江窈摇头,语气却委屈的不像话,分明是快给气哭了。
结果先抹眼泪的成了连枝,她在替自家公主不值得,“都说是嚼舌根了,说不定人云亦云是假的,可不能轻信谣言。”
“这个不顺手,我胳膊快举酸了。”江窈平静道,“你去库房里拿一件轻便的来。”
连枝:“……”
“殿下,您这又是在忙什么呢?”连枝问道,江窈摸着下巴思索,开窍似的打了个响指。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连枝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妆面和江窈平常有七八分相似,可惜骨相不一样,始终效仿不出来□□。
江窈对自己的上妆能力,一直持有高度自信。
连枝眼里有过惊艳,下意识的吹捧道:“殿下您太厉害了吧,鬼斧神工。”
江窈才不买账,附耳将自己的计划说出,连枝能怎么办,只能选择答应她。
连枝被乔装一番,躺在寝殿的榻上,不用见人,装睡就可以了,就算有人怀疑,顶多看个大致背影轮廓之类的,总不能掀开床幔,看个究竟。
而江窈……轻车熟路的爬着假山出府了。
想她当年逛青楼的时候,谢槐玉还不知道在哪待着呢。
虽然她当时手边还捎带着个江煊,但是再怎么说,这方面她也算祖师爷,初出茅庐的后生仔,上赶着给她提鞋都不配。
江窈佩服起自己的自我开解功力,给谢槐玉定罪尚早,宁可放过,不可错杀。
她不能像江煊那样,听风就是雨的,她可不要再在他面前闹笑话。
江窈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朝传闻中的烟花巷奔去。
刚走到街口,就被她碰见熟人了。端午那日在国子监,和她抬杠的小绿。
江窈说不后怕是假的,相比去找谢槐玉,她一下子就无所畏惧了。
小绿一看到她眼睛就放绿光,攀附建章公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外头的风言风语多得很,可是他清楚,建章公主心情好便拿他们逗乐子玩,这是家常便饭,跟面首的谣言搭不上边。
前段时间国子监就出过一个前车之鉴,那人刚冒出点征兆,想试探下建章公主,没来得及实质性做点什么,就被革除学籍,终生不允许入学了,有人说是家里得罪了上头,照他看,八成和建章公主有关。
旁边跟着两个随从还在纳闷呢,自家公子已经哈腰上前:“殿……”
江窈及时朝他比了个手势。
小绿心领神会,并且自报家门,说老爹是刑部当差的吕大人。
江窈了然道:“绿公子,是这样的……”
她稍微措辞了下,七句真话掺三句假话,这是她之前和谢槐玉学来的,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第一个实践在他身上。
去找谢相不假,她说自己是奉了父皇口谕,事关重大,不能细说,她必须得先找到谢相才行。
“这个好办。”小绿的办事效率,和他抬杠有的一拼。
他很快就替江窈打点好,最近长安城在严查国子监遇刺案,刺客也得避风头,小绿不担心会再出事,却生怕鱼龙混杂的,公主会出什么差错,所以又费了点口舌,提前清了场。
至于谢槐玉待得烟花巷,和之前江煊带自己去的青楼,大有不同。
先进了道清冷的小门,穿过连廊,里面别有洞天,很是风雅别致,有唱小曲儿的,也有弹琵琶的,没有出现她想象里的场面,嗲里嗲气喊着“大爷来快活啊”。
看着像个乐坊,江窈恍惚间,都以为自己也是来消遣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小题大做?
才不是,出格了就是出格了。他若是安分,她自然会乐意宠他,可不代表她是吃醋的。
喜欢他的时候,她不介意把他当天上的银河。一旦他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那他就瞬间掉下及格线,在她眼里连地上的草垛子都不如。
在下江窈,有何贵干。
她已经做好准备,到时候进去第一句话说什么,息事宁人不是她风格,先教训他一顿再说,让他见识见识小女子的厉害。
小绿献媚的带路,同时还一步三回头的奉承她两句。
江窈全程面无表情,谁让她心里装着事,就觉得耳边嗡嗡嗡的,这年头当杠精不容易,肚子里也得有墨水。
当她到了门口,里头传来清越的琴声,缓缓低沉,让人想到山涧溪水的清澈,悦耳的同时,心里的思绪仿佛也被抚慰,连她都忍不住去想,琴师会长了一双什么样的手?
江窈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瞬间付诸东流。
“她们不及我好看。”门被推开,她声音清脆,“都是庸脂俗粉。”
她鬓边簪着一对玉钗,蟾宫折桂的花样,质地温润。一袭曳地的软烟罗,赤金缠丝的珍珠璎珞,眉目如雾似羽,琼鼻秀挺,睨眼看他。
谢槐玉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琴。他穿着一身朝服,束着发冠,鬓若刀裁,剑眉凌冽。哪里有什么别人?
江窈羞愤的无地自容。
谢槐玉拂袖起身,不疾不徐的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过去从来没见过,你身边还跟着这样的奴才。”
“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他,只知道他姓吕。”江窈眨了眨眼,果断和小绿拉开距离,头也不回的“啪”一声带上门。
小绿:“……”他是谁?他在哪?
江窈靠在门背上,从她的视线,刚好看到他的下颔、喉结、锁骨,然后是穿戴齐整的衣襟。
她攥紧手心,想都没想,朝他肩头扑过去。
谢槐玉抵在她的额间,似乎在抚慰她。
他轻轻揽过她的腰,很快又放开。
江窈被他抱放在蒲席上,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她也只好从了他的意愿,坐姿乖巧。她耳根烫的厉害,现在冷静下来,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头脑发热做出这种事。
可是谢夫子的肩靠起来好舒服。
就像草长莺飞的时节,无所顾忌的躺在草坪上,温暖的阳光洒下来,整个人放松又惬意。
“……想见你,就来了。”江窈嘀咕道,“谁叫你都不来看我,连贺将军都知道礼数……”
分明是在抱怨他,在他听来,更像小姑娘在撒娇。
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又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他不愿意看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更不愿意看到她为自己不高兴。
谢槐玉道:“哑奴现在我府上将养着,光熙帝将此事委任于我,当日的卷宗我看过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乱了阵脚。
江窈打断道,“你就是不愿意见我,难道不是这样?”
“谁说我不愿意?”谢槐玉摇头,“只有你这样想。”
谢槐玉屈着指节,时不时敲在案上。
他早该料到的,他所谓的克己自持,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江窈有一点没有说错,至少在刺客落网前,他在有意的回避她,其实他这几天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他,江窈或许不会遭遇这场无妄之灾。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这样想了。
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在一起,他不需要她做任何改变,过去什么样,今儿还是什么样。
他心底又有一丝不可抑止的欣喜若狂。
原来她这样在乎自己。
谢槐玉一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恨不得将这些天以来的所有体己话都告诉她,可是他不想要她承受这些。
他不介意她更依赖自己些的。
江窈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某人给诓进去了。
谢槐玉起身出去,门外晃过人影,良久才重新回来。
江窈以为有人给他禀告了什么,眸光期冀,“你要走了么?”
谢槐玉没来得及开口,她低头,“可是糕点你都没有吃。”
“我不爱吃这些。”他哑然失笑。她在自己面前真正儿是小气极了,什么话都藏在心里,难得和他说一句体己话,往往都是说完就溜,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茶也没有喝完。”江窈还是没有抬眼,她在酝酿。
谢槐玉仍旧没有说话。
毕竟难得看到江窈这副模样,出乎意外的赏心悦目。
“你不许走。”她鼓足勇气。
谢槐玉不为所动,“我为什么不许走?”
“你走了我怎么起来?”娇嗔的语气,她缓缓抬眼。
论一对小心机的风花雪月,没有到最后一刻,根本分不出胜负手。
“刺客当时还伤到你哪儿了?”谢槐玉再也端不住,跪坐在她跟前,“太医不是说……”
江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她就知道。谢夫子现在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她再清楚不过了。
一对潋滟的桃花眼,眸光流转,她大大方方的朝他摊手,“夫子抱。”
谢槐玉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底漾出笑意。
“你叫我什么?”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没什么。”江窈含糊道。
他捋过她肩后的发梢,动作温柔又缱绻,半晌才肯放开她。
江窈捧着他手背,在虎口位置落下一吻,乖觉的放在脸颊,轻轻蹭了蹭,却被他反手捉住。
“当真这样舍不得我?”谢槐玉道,“这才几天不见?你自己伸手数数,好不好?”
她以为……至少小半个月了呢。
“我确实是舍不得你的。”江窈瓮声瓮气道。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低哑,握着她的腕,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她靠在他胸膛里,大半张脸埋着,轻轻重复了一遍,宛转动听。
谢槐玉将她扶正了,江窈无措的看着他。
他这才将缘由告诉她,她一开始没听明白,非要缠着他问个究竟,整个一十万个为什么,谢槐玉耐心十足,她想知道什么,他统统告诉她就是。
谢槐玉给她沏一杯茶,她一个问题多多的反倒先渴了,又怕她着急呛着,伏低做小哄道,“怪我的不是,因为我怕牵连你。”更怕失去她。
江窈听明白了,她想和他亲热一些,她想告诉他,自己是明白的。
“我不怕牵连。”江窈依偎在他膝上,喏动着唇。
谢槐玉倾身,他听到她的心意。
他的吻落在她眉心,缠绵又细致,经过她的每一寸眉眼。
江窈颤着眼睫,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迷迷糊糊里,她听见他的气息,忽远忽近,耳窝也浸过他最炽热的声音。
她就这样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江窈又开始飘飘然了,和上次不一样,她俨然成了只柔软的棉花糖。
沉寂在一片蔚蓝色里,
漂浮,涌动。
就这样开出了千姿百态的云朵。
他刚贴上她的唇角,外头响起一阵热闹的欢呼声,江窈吓了一大跳。
谢槐玉去开门,江窈则慌乱的整理衣裳。
“回谢相的话,人搜到了!”莫名熟悉的声音。
江窈狐疑的探出脑袋,站在门口的将领……贺云翰。
她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几乎能看到贺将军眼里的自己,大写的相国夫人四个字。
上次春狩,也是被贺将军给撞破好事。
江窈心底呜呼一声,怕不是她的八字,天生和贺将军犯冲吧,换句话说,贺将军真的好有红娘体质。
“你在马车上等我。”谢槐玉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贺将军会带你从小门出去。”
“有劳贺将军。”江窈点头,心惊胆战的看着贺云翰,生怕被他看出来她刚刚……
好在贺将军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江窈坐上马车,挑帘朝外张望了一眼,不远处拥簇着一堆将士,有人被押出来,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满脸的颓败和消沉,戴着枷锁,被押解进了牢笼。
等谢槐玉坐到自己身边,江窈朝边上一个劲挪了挪,才恍然大悟道:“所以你今天……是在奉旨捉拿刺客?”
谢槐玉嗯一声,仿佛她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摁住她的手背,像在示意她不要乱动,“窈窈以为呢?”
江窈大窘:“……”这个锅,钦定给连枝背了。
“那刚刚……”她措辞道。
谢槐玉问:“刚刚什么?”
“你岂不是分心了?”江窈懊恼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呀,万一……”
回应她的是谢槐玉的低笑。
江窈有句话不得不说:她看上的男人,果然是十全十美的。
回公主府的路上,她挑帘往外瞧了一眼,只一眼,动作就僵住了。
江窈吃惊,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口。
挨着城门口的巷子里,铺着张灰扑扑的席子,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人,大多是妇孺弱小,瘫坐在上面。
“以前长安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勉强有个人形,个个瘦得像竹竿,整个人都脱形了,只有骨架撑着,手里拿着碗片,两眼无神,像……将死之人。
“难民。”谢槐玉笃定道,“永州方向来的。”
永州,属于广阳王当时的藩地。
“刺客看起来,和他们像一个地界的人……”江窈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来。
“这个么,暂时不能妄下定论,他犯得是诛九族的死罪。”谢槐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很快收回了视线。
……
翌日
江窈总算睡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一来刺客被捉拿归案,公主府上下总算没有再人心惶惶,二来谢槐玉没有继续给她画之前的小故事。
她可以谅解他的,姑且就不催他啦。
江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难得抱着被子贪恋了会儿,准备梳洗一下,她得去国子监念念书,陶冶陶冶情操也是好的。
连枝伺候她用完膳,艰难的开口:“听说今□□堂上……”
“不用说,我都能猜到几分。”父皇肯定又借机,数落了江煊一顿。
连枝道:“主审官临时换人,光熙帝在位年间,第一次开这个先例,被换的人居然还是谢相,坊间都流出了种种猜测,说是谢相办案不公。”
江窈拍案而起:“滑天下之大稽!我昨儿亲眼见证,怎么会不公,更何况……”这案子还和她有关。
她按捺住性子,在国子监待到散学,本来想让连枝去帮她通个气儿,没想到刚出国子监,碰上相府的管家。
夜色沉沉,她在茶楼雅间,如愿见到他。
谢槐玉照旧那么一副不瘟不火的样子,看起来气色尚可,不对,准确的说好得不能再好了。
反正她没有见过他半点不好的时候。
“是不是审理困难?”江窈没和他弯弯绕,直接问道。
“罪囚姓裴,单字一个勇,籍贯永州……”谢槐玉沉声道,“现已毒发身亡。”
“怎么会?”江窈惊呼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谢槐玉道,“死讯被封锁,有人盼着这案子断在这里。”
江窈蹙眉,这一桩行刺的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明明她是来安抚他的,到头来又反了过来。
谢槐玉哧笑,这笑意从容又淡泊,“他们以为这样,我便拿不到证词么?”
必要的时候,是需要点手段存在的。
她不懂朝廷上的事,不喜欢看到他消沉而已,“谢相的文韬武略,在我心里,一直是天下第一。”
江窈不得不感慨,时过境迁。以前只听过别人吹捧她,她第一次吹捧别人,尤其对方是谢槐玉。
她本来当商业互吹的,可是真的当面夸完后……这感觉总体而言不赖。
谢槐玉挑了挑眉,她有意恭维他,他从未有过的受用,“想不想知道,小豹笑后来怎么样了?”
“想。”江窈点头。
门忽然被推开,管家慌张的进来:“相爷,您现在开窗。”
滚滚黑烟充斥在月色里,长安城以北,火舌子狰狞,像张血盆大口,风声大作,火光更盛了。
“大理寺走水了。”管家禀明道。
“我和你一起去。”江窈默契的和他对视一眼。
谢槐玉告诉她,“裴勇的卷宗,现在被放在大理寺的著存堂。”
管家赶着马车,谢槐玉的追风马驹早已绝尘而去。
江窈这时候也不再计较颠簸,连枝一边扒着车栏,一边扶着自家公主。
不管怎么样,因为路途不远,她总算追上他。
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下来,噼里啪啦的火花声,比雷声大作来得更加慑人。
“你别进去。”江窈近乎于恳求的口吻,“罪证没了可以再找,那些人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可是罪证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窈窈,等我回来。”谢槐玉纵身下马,婆娑的树下,他拥她入怀,他唇上带着凉意,微微低头,擦过她的脸颊。
他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著存堂仅剩下一条出口没有遭殃,刚好够一个人走动的小道,上面长着丛生的枯草。
走动的人很多,纷纷拿着水桶等物,忙着不可开交,并没有注意到她。
连枝不放心,怕她被人瞧见,好说歹说劝她回了马车。
她眼巴巴的探出脑袋,要不是连枝拦着,她早从马车上跳下去了。
江窈一颗心跟着拧巴起来,
世人说谢相,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游刃有余,无论什么困境,都能做到全身而退。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故事画到一半,虎头蛇尾,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还在等着他告诉自己,小豹笑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城外的静安寺响起钟声,敦厚的余音响彻天际。
谢槐玉背着火光走出来,衣袂飞舞。
熊熊的火星子飞溅,几乎快照耀整个夜空,孑然一人的风骨恣意,唯有他。
她就知道他会如期归来。
江窈喉头发涩,她只想代表全天下向谢相低头。
喜欢本公主乏了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本公主乏了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